誓秀华当然不会就此罢手。
她在殡仪馆门口被誓言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觉得自己作为长辈的权威和算计都被狠狠羞辱了。她断定誓言手里肯定藏着什么,要么是钱,要么是房产证。
誓言撒完骨灰回到那栋熟悉的旧居民楼时,傍晚的天色正迅速沉沦。一种比疲惫更深重的麻木攫住了他。
楼道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气、油烟和腐朽物的混合气味。声控灯坏了很久,越往上走,光线越暗。他停在四楼东户那扇深褐色的防盗门前,摸出钥匙——锁芯干涩地发出“咔哒”一声闷响。
门刚推开一条缝,那股熟悉的浑浊气味便扑面而来:劣质烟焦油、宿醉呕吐物的酸馊、灰尘和霉菌。但紧接着,一种不和谐的感觉攫住了他。
屋里有人。正在翻找东西。
他猛地将门完全推开。
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客厅如同遭了灾。破沙发垫子被掀开扔在地上,茶几被粗暴挪开,电视柜所有抽屉都被拉出,里面的东西倾倒一地。
誓秀华那裹在紧绷紫色外套里的庞大身躯正背对着他,撅着屁股,费力地在电视柜最底下的缝隙里摸索,嘴里嘟囔着“藏哪儿了……”。
阳光从污渍的厨房窗户斜射进来,光柱中尘埃疯狂舞动。空气中漂浮着被她翻搅起的陈年积灰,混合着廉价的香水味,甜腻得令人作呕。
“你在找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砸破了屋内的窸窣声。
誓秀华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几秒死寂后,她以近乎滑稽的敏捷直起身转过来,脸上的慌乱迅速被蛮横覆盖:“哎哟!小言你回来了?!吓大姑一跳!”
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空着的双手,“我这不是……想着你爸刚走,你一个人心里难受,过来看看,顺便帮你收拾收拾这烂摊子。”
她肥厚的手掌随意挥了挥,“骨灰呢?请回来了吗?放哪儿了?这得供起来啊——”
“撒河里了。”
“你……你竟然……把他撒河里?!那是你爸!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开始嚎哭,带着真实的恼怒。
哭嚎间歇,她毒蛇一样盯过来:“好!那你爸留下的东西呢?钱呢?房子呢?你别想独吞!”
“没有钱,只有债。房子早抵押了,银行很快会来收。大姑,你要是有闲钱,可以帮他还点债。”
“你放屁!”她猛地爬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你个黑心尖的丧门星!克死你妈又克死你爸!现在还想骗我!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这就去找人问!要是让我知道你藏了一分钱,我跟你没完!”
话刚落,沉重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猛地从楼道传来,如同鼓点砸在心脏上!
下一秒,三个彪悍的男人直接闯入。为首的青皮头一脸横肉,脖子挂着粗金链,眼神凶狠地扫视屋内。
誓秀华的脸瞬间惨白,倒吸一口冷气就往誓言身后缩,声音尖利变调:“他他他……他们是谁?!要债的?!天哪!怎么就这么进来了!跟我没关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她惊恐地看着堵死出路的三个人,脚步虚浮地往角落退,肥胖身体几乎要缩进墙里。
青皮头嫌恶地瞥她一眼,目光锁定誓言:“誓晋军呢?让他滚出来!”
“他死了。”
“死了?”青皮头逼近一步,“骗鬼呢?想赖账是不是?”
“昨天淹死的,骨灰刚处理。”
青皮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真他妈的晦气!死废物!”他目光如饿狼:“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欠我们的钱,你说怎么办吧!”
角落里的誓秀华吓得浑身一颤,连忙摆手带哭腔:“不不不!不关我的事!我就是来看看!我是他大姑,不是这家人!你们找他!找他!放我走吧!”
青皮头彻底无视她,语气更狠厉:“别他妈废话!今天不拿出钱来,就别怪我们把你家给砸了!”身后男人配合地晃了晃钢管。
誓言的目光缓缓扫过被翻得底朝天、又被闯入的家,再看看眼前凶神恶煞的债主,一种破罐破摔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
“砸吧。”
这腐烂的沙发早该碎了,这沾满酒渍的地板也该裂了,他几乎期待毁灭的声响。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按下了静音键。
誓言侧过身,示意屋内:“值钱的,刚才已经被这位搜刮过一遍了。”
他指了指吓呆的大姑,“剩下的,你们看什么能抵债,随便拿。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残忍地坦诚,“这房子,早就抵押给银行了。你们砸得越烂,到时候银行找来的麻烦就越大。”
青皮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誓言,只看到一片空洞的平静和无所谓。
“妈的!”他指着誓言吼道:“小子!你最好别骗我!我们会去查的!要是让你爹溜了,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扔下狠话,他烦躁地一挥手,带人骂骂咧咧地离开。
引擎声远去,屋内死寂。
誓秀华软软地靠着墙滑坐下去,惊魂未定地看向誓言,眼神里充满侥幸、恐惧和惊疑。
“还不走?等着我把那些人叫回来?”誓言低声道。
她像被针扎了一样猛颤,手脚并用爬起来,不敢再看一眼,慌不择路地冲出门外消失。
喧嚣离去,留下满屋狼藉和窒息的寂静。誓言坐在冰冷床边,绝望和虚空感如潮水涌来。
他无意间抬头,看见衣柜上方纸盒后面有蓝色的一角。挪开纸箱,是一条叠成方块的钴蓝色羊绒围巾,藏得那么深。
他抖开围巾,照片滑落:二十岁的母亲穿着白裙子站在芦苇荡里,笑出浅浅梨涡,身旁站着眉眼慈祥的外婆,手中捏着一枝蒲公英。照片背后有一行晕染的字迹:“小言,妈妈唯一的幸运是你。”
一封脆黄的信纸飘出。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狂乱:
“小言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医生开了新药,比上次更贵,可怜的孩子,都是妈妈不好让你这么小就得这病。”
“他今天又摔了碗,小言躲在衣柜里发抖。我真恨自己挑男人的眼光……”
“妈,我后悔了。如果当年没嫁给他——”这句话被狠狠划掉,改写成:
“妈小言的眼睛像您,亮得像星星。这大概就是老天爷给我的补偿。”
信纸末尾是最工整的两行:
“我快熬不下去了,记得老家屋后有片白桦林,秋天落叶像金子一样,真怀念啊。”
“妈,我好想您…多希望可以带着小言回去看看您,他还没见过外婆呢。他很乖很懂事…妈您会接受他吧…”
誓言展开信纸的瞬间,呼吸停滞。
当看到“我真恨自己挑男人的眼光”时,他忽然弯腰剧烈干呕起来,仿佛要把胃里的酒精与暴力通通吐出。
眼泪砸在“后悔”二字上,墨迹晕开像陈年旧伤。
可下一秒,“小言的眼睛像您,亮得像星星”撞入视野——他像被烫到般松开信纸,又疯癫地扑回去捡,手指胡乱抚摸那行字。右臂血痕裂开,血珠渗进纸纤维。
他踉跄跌向破碎镜面,死死盯着自己枯寂的瞳孔。
直到最后两行字撕裂防线,“我快熬不下去了”和“妈,我好想您”像冰锥刺进心脏。
他终于瘫软在废墟里,发出窒息般的呜咽——
原来最痛的悲伤,是发现有人曾与你同在黑暗中坠落,却到失去那一刻,才读懂她无声的陪伴。
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死寂。那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它来自锈城、来自外婆。
面对外婆再次打来的电话誓言彻底愣住,心脏猛跳。
犹豫后他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声音沙哑带哭腔。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一个苍老、急切、浓重口音的女声:“喂,是言言吗?我是外婆啊。”
“誓秀华那个挨千刀的!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了好多难听话骂你……孩子,你受委屈了!你别听她的!你别怕!”
“外婆…”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抽泣:“哎是我,你妈妈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该多心疼啊......”
“言言,外婆还是那句话别在外面受委屈了,回外婆这来,有外婆的地方就是家。”
誓言握着手机,指尖微颤。“有外婆的地方就是家”像一股暖流,冲垮心中冰封的堤坝。他张了张嘴,喉头哽咽。
外婆声音放得更轻柔:“言言?还在听吗?别哭,孩子,别哭……外婆在这儿呢。”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用力吸气:“外婆……我……我没哭。”
这话引得外婆破涕为笑:“傻孩子,在外婆面前还逞什么强。你那边现在很晚了吧?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吧?”
“还好……”誓言下意识地回答道,这几乎是他应对所有关怀的条件反射。但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
面对电话那头毫无保留的温暖,任何的掩饰都像是一种辜负。他顿了顿,终于卸下所有伪装,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就是……有时候……有点累。”
这句坦诚似乎比任何哭诉都更让外婆心疼。
她立刻道:“那还等什么?回家来!外婆给你炖汤,你妈妈她……她以前最爱喝我煨的莲藕排骨汤了,你回来,外婆天天给你做。”
“莲藕排骨汤……”誓言喃喃重复,名字陌生遥远,却勾起血脉深处的向往。
他望向窗外漆黑夜空,仿佛能看到远方小城里一盏为他亮起的暖黄灯火。
那是一个他从未踏足,却此刻无比渴望的“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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