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挂断电话,指尖仍在微微发颤。听筒里外婆那句“回家”还在耳畔嗡嗡回响,像一只温暖的手,将他从冰冷的废墟里猛地拽出。
他最后一次环视这间囚笼。
月光从污浊的窗户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将屋内的狼藉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他的目光掠过被大姑翻得底朝天的抽屉,掠过誓秀华惊慌逃走时带倒的椅子,最终落在墙角那堆蒙尘的空酒瓶上。
它们像墓碑,标记着一段腐烂的时光。
他忽然想起母亲总跪在这片水泥地上擦洗油污,鬓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那些曾经令他窒息的画面,此刻竟奇异般地镀上一层温柔的悲悯。
原来最痛的悲伤,是当你终于有能力逃离时,回头望去,才发现那个与你一同被困的人,曾多么无声地爱过你。
这些腐朽的碎片,终将成为他重生的燃料。
他没有再多拿任何东西。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母亲的照片和那封决定了他命运的信,还有一点点零碎的、刚够一张车票的钱。一个轻飘飘的背包,就是他十七年人生的全部重量。
天光未亮的时刻,楼道里静得可怕。
誓言站在楼道口,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清冷的空气——里面混杂着隔夜垃圾的酸腐,但隐约地,不知从哪户人家里飘出了一缕早餐粥的米香。
那味道微弱却执拗,钻进鼻腔,带来一种陌生的、属于“生活”本身的踏实感。
回头时,四楼那扇窗沉默地嵌在黎明前的青灰色天幕里,玻璃上的裂纹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是他看向外部世界的最后一眼。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些地方之所以让人疼痛,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你曾在那里,偷偷埋下过再也无法发芽的希望种子。
转身时他没有哭,只是把背包带子攥得更紧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母亲的照片被他塞在贴身的衬衫口袋里,旧相框坚硬的边缘隔着薄薄一层布料,硌着他的胸口。
那感觉不像疼痛,更像一道温柔的疤痕,一个无声的陪伴。
他想去看看母亲娟秀字迹里反复怀念的外婆,去看黑白照片上那个捏着蒲公英、眉眼慈祥的老人,去看信纸背面被泪痕洇开的模糊字迹,如何化作真实世界里一片秋日落满金黄叶子的白桦林。
他想知道,自己这颗被冰封太久的、几乎确信自己已经失去温度的心脏,是否还能被什么温暖重新烫醒。
他想知道,母亲至死念念不忘的归处,是否真能……接住一个从高处不断坠落的他。
十七年的岁月仿佛被瞬间抽空,只留下一具轻飘飘的、蝉壳般的过往,还挂在记忆的树枝上。但里面的生命,早已挣破束缚,逃往新生。
站台上已有零星赶早班车的人,拖着行李,脸上带着未醒的困倦和奔赴生活的匆忙。
卖茶叶蛋的老妪掀开铝锅盖,一大团白茫茫的蒸汽“噗”地腾起,瞬间扑亮了她皱纹深刻的脸和一小片清冷的空气。
“茶叶蛋,热的——”她的吆喝声带着浓重的乡音,像一枚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
誓言走过去,摸出硬币买了两个。
鸡蛋滚烫,他不得不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那热度灼着掌心,奇异地带来一种“活着”的实感。
老妪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牙:“学生娃,赶远路啊?吃饱喽就不想家啦!”
他低头,小心地剥开深褐色的、浸满咸香汁液的蛋壳,露出里面光滑颤动的蛋白。
咬下去,咸香的滋味立刻滚过舌尖,温热地落入空荡的胃袋。
他忽然想起,母亲冬天总会早早起来煮好茶叶蛋,然后揣在羽绒服兜里焐着,等他放学跑回家,哆嗦着从冰天雪地里钻进楼道时,她就能变魔术似的掏出来,塞进他手里。
那时鸡蛋总是烫手的,就像现在一样。
原来人世间最深的牵挂,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滚烫的触感里。
大巴发动机轰鸣着驶来,庞大的车身带着地面微微震动,像一头苏醒的、喘息着的钢铁巨兽。
他踏上车门台阶,将自己投入这巨兽的腹腔。
就在这一刻,晨曦恰好奋力劈开厚重云层,一道纯粹的金光如利剑般直射下来,精准地刺透远处那片废弃的厂区楼层,也将他清瘦的剪影,清晰地烙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
那影子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决绝,那么自由。
车门在他身后嘶哑地叹息着,缓缓关闭,彻底割裂了旧楼最后的身影。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汗臭、以及不知谁在吃的劣质香肠混合成的刺鼻气味。
收音机里播放着噪杂的电视购物广告,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几乎破音。
前排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依偎着分享同一副耳机,女孩头靠在男孩肩上,闭着眼,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斜前方有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正用听不懂的方言大声打着电话,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矿上还要人?中!我明天就带家伙过去!”
车窗外,熟悉的高楼、广告牌、电线杆开始飞速倒退,越来越快,逐渐连成一片模糊的、褪色的旧胶片。
他靠在窗边,额头抵着微凉玻璃,想象母亲当年是否也坐在同样颠簸的车上,怀揣着怎样的希望、恐惧或决绝,离开她的母亲,奔赴一个未知的男人和一段注定悲惨的人生。
这条路,母亲走过。如今,轮到他来走。
只是方向截然相反。
他的目的地不再是一个冰冷绝望的地名,而是血液里沉睡多年、此刻正逐渐苏醒的共鸣。
然而这条路远比想象中辗转曲折。
长时间闷在气味混杂的车厢里,誓言开始感到头晕恶心,胃里翻搅不适。
最折磨的是后排一个小孩持续不断的哭闹声,尖锐地刮擦着耳膜。
光影透过车窗不断在他脸上流转,某一刻,一道强烈的反射光突然刺入眼睛,像一根烧红的针——他猛地蜷身躲避,后脑勺不慎“咚”地一声撞在车窗上。
邻座一个大妈被动静惊动,转过头,从布口袋里摸索着:“学生娃晕车啊?我这儿有橘子皮,闻着能好受点……”
他忍着不适,摇头谢绝,却忽然想起,母亲总是把吃完的橘子皮仔细晒干,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塞进他的衣橱角落里。
她说,这样衣服就不会被虫蛀,永远带着一股清爽的太阳味道。
中途大巴驶入一个喧闹的休息站。
誓言随着人流下车透气,在路边小店买了瓶水和一点简单的吃食。
正当他拧开瓶盖时,瞥见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独自蹲在花坛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
她手里攥着一根断掉的细线,眼巴巴地望着天空——一个橙色的气球正越飞越高,像一小片迷路的、逐渐黯淡的夕阳。
誓言走过去,蹲下身,用刚找零的纸币给她新买了一个更结实的彩色气球。
小女孩止住哭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却没有接。
反而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把气球的线绳一圈圈缠在他的手指上,小声而认真地说:“哥哥你牵牢它,不然它也会飞去北极的!妈妈说,人就像气球,总得有什么牵着,才不敢真的消失。”
与小女孩道别后,誓言回到车上。没过多久,引擎重新轰鸣,大巴载着一车疲惫与期盼,继续驶向未知的前方。
当大巴终于颠簸着碾过锈城那块斑驳的石碑时,窗外,巨大的夕阳正缓缓沉入钢厂废弃的、锈红色的烟囱群背后。
誓言拎着只剩一口水的矿泉水瓶下车,站台锈蚀的顶棚下,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扑打着唯一一盏昏黄的老旧灯泡。
他刚从裤袋里掏出那只屏幕碎了好几道的旧手机,一个身影突然毫无征兆地拦在了他的前方——
那少年瘦高得惊人,像一株野生野长的白桦枝成了精,旧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毛边和破洞,一件黑色的旧卫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锋利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编织袋沉甸甸地坠在他瘦削的腕间,里面显然装满了东西,随着动作,发出瓶瓶罐罐沉闷的碰撞碎响。
可这些狼狈的细节,却丝毫压不住他抬眼时,那双眸子里淬火般的亮光,冷冽,警惕,又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水还喝吗?”他的声音清冷,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天然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誓言下意识摇了摇头。
对方立刻伸手,几乎是抢夺般抽走他手里那几乎空了的瓶子,五指一收,利落地将其捏瘪,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细微的风,仿佛完成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程序。
编织袋的袋口因他动作微微敞开,隐约露出里面扳手的铜色反光和一截纠缠的、褪了皮的电缆残段,与他眼角那颗若隐若现的、带着点痞气的褐色小痣,形成一种荒谬又奇特的对照。
明明是捡废品的狼狈姿态,偏偏站得脊梁笔直,仿佛肩上扛着的是整个世界。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欲走。
“哎,等下,”誓言急忙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和旅途疲惫而有些沙哑,“打听个路。”
“说。”那少年停住,侧过半边脸,下颌线绷紧,秉持着“拿人手短”的、最朴素的江湖道理。
“林林小馆怎么走?”
少年突然嗤笑出声,喉结滚动时,颈侧滑落的汗迹在昏黄光线下划出一道微亮的痕:“外地来的?”
“你怎么知道?”誓言追问。
他踢了踢脚边那个颇具分量的绿色编织袋,里面的塑料瓶哗啦一阵响,像是在嘲笑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林林小馆?呵,本地人谁不知道那地儿。”说完他顿了顿,瞥见誓言脸上真切的茫然,才不耐烦地抬手,语速极快地往前方一指:“啧,往前直走,看到第三个电线杆右拐……路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然后左拐,再过个小路口就能瞅见招牌了。”
他说得太快,夹杂着本地口音,誓言根本来不及反应和记忆,只能愣在原地。
见对面这人一副根本没听懂的呆愣样子,少年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像是嫌麻烦,又像是败给了对方的迟钝,最终啧了一声,干脆道:“算了,磨叽。反正我也捡得差不多了,正好要去前头卖废品,你直接跟我走得了。”
少年说罢,也不等誓言回应,弯腰利落地将编织袋口用一根塑料绳扎紧,随手甩到肩上,动作熟练得像个经年的老手,与他那张掩在兜帽阴影下、意外清俊甚至有些苍白的侧脸形成了奇特而强烈的对比。
“愣着干嘛?走啊。”他侧过头,目光扫过还站在原地誓言,下颌线绷紧,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仿佛觉得对方真是个麻烦的不耐,但脚步却已经放慢,显然是在等他跟上。
誓言这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向导”中回过神,赶忙快走两步跟上。
“谢谢…麻烦你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耽误了人家的正事。
“没事儿,顺路。”少年步子迈得很大,誓言需要稍微加快频率才能跟上。
塑料瓶和金属在编织袋里发出持续不断的、沉闷的碰撞声,伴随着两人一前一后、略显错落的脚步声,在午后寂静渐沉的巷弄里清晰地回响。
沉默地走过第三个电线杆,右拐,眼前豁然开朗一些,果然看见一棵形态遒劲、枝桠肆意伸向天空的歪脖子老槐树。
按照指示左拐,眼前的景象变得更加生活化,空气中飘来了饭菜的香气。
少年扬了扬下巴,指向前面一个不太起眼的巷口:“喏,就扎在那里面最犄角旮旯的地方,挂了个旧木牌子,字都快被风雨磨没了,眼力不好还真找不着。”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那么愉快的回忆,又补了一句,声音里淬着点冰冷的碎碴:“看见门口坐着摘菜那个老太太没?别信她跟你夸口的什么祖传蘑菇酱,齁咸,骗外地人的。脾气还大,上次多问两句差点挨扫帚。”
誓言顺着望去,在巷子深处果然看到了一个极其低调的门口,一块饱经风霜的旧木牌隐约可见,若不仔细辨认,很容易就误以为是某户人家的普通大门。
一种近乡情怯的恍惚感瞬间攫住了他。
“谢谢。”誓言心里长长松了口气,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希望的奇异暖流终于涌上心头,总算找到了。
少年咧咧嘴,露出一个算不上热情、但足够清晰的表情,算是回应了他的感谢。
随即毫不停留地弯腰,重新将那沉重的编织袋扛上肩,转身就打算往另一个方向去,步伐果断,显然是急着去他所说的废品收购站兑现这一天的收获。
誓言看着他汗湿后深色的背影融在夕阳的光晕里,又看看眼前藏得颇深、仿佛藏着母亲所有过去的小馆。
一种混合着感激和莫名冲动的心情让他鬼使神差地再次开口叫住了对方:“那个……要不,我请你喝瓶水吧?或者…吃点东西?就当是谢礼。”
少年的脚步再次顿住,回过头,表情里带着一丝清晰的诧异,肩上的编织袋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侧过半边脸,目光在誓言脸上停留了一秒,那眼神仿佛在评估这个提议背后的意图,最终只是干脆地拒绝:"不用了。"
他顿了顿,似乎出于一种基本的礼节,补充道:"还有,我叫妄川。"
誓言捏紧了背包带子,点了点头:"嗯。"他知道了这个名字。妄川。
空气凝滞了两秒,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短暂蔓延。誓言喉结微动,似乎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问出一句:"废品站...在哪?"
"北巷尽头。"妄川言简意赅地回答,说完便不再停留,继续扛着他沉重的编织袋,大步流星地走向巷子另一端。
塑料瓶和废铁在他肩上有节奏地哗啦作响,那声音一路撞碎了小镇盛夏傍晚的阵阵蝉鸣,渐行渐远。
誓言独自站在巷口,望着那个叫妄川的少年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然后才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眼前深巷里那块隐约可见的旧木招牌。
未完待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