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川刚踏进钢厂家属院那黑黢黢的楼道口,一脚还没踩上第一级水泥台阶,婶婶那把拔高了、能刺穿楼板的尖锐嗓音,就像早已等候多时的冰水,混合着楼道里特有的潮湿霉味,兜头泼了下来。
将他从山顶带回的那点夹杂着星光、篝火和某个少年清澈眼神的稀薄暖意,瞬间浇得透心凉,甚至能听到心底“嗤”的一声,冒出最后一丝绝望的白烟。
他根本不需要进门,甚至还没走到自家楼下,那扇薄薄的、油漆剥落的房门就根本关不住屋里尖锐的抱怨。
“......某些白吃白住的,也不知道自觉点,真当自己是少爷了?这个点了还不回来,死外边得了。”
“这个月水费电费又多了!就知道开灯!一点都不知道省!电表转得比我心跳还快!”
“你看我们顾勋跟顾妤多乖!作业早就写完了!哪像有些人,天天野得不见人影,摆张死人脸,活像谁欠了他八百万!”
“......就是个扫把星!要不是因为他他爸妈会失踪?”说到这谭香寒轻笑了声。
“与其说失踪不如说是死了,那么多年了都没消息,也就那个扫把星一直坚信他父母还活着,我就搞不懂你了那死老太死之后你把他接到我们家来做什么,真是晦气,我估计那死老太是被他活生生克死的。”
“老顾我告诉你,这月他要是再交不出生活费,就让他滚蛋!我说的!”
这些恶毒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妄川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上楼的脚步似乎更沉了一些,踩在老旧开裂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回响,仿佛每一步都在践踏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铁门,屋内的白炽灯光刺眼而廉价,混合着油腻的饭菜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饭桌已经摆开,一家四口正在吃饭,他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婶婶眼皮厌恶地一抬,像瞥见了什么脏东西,目光扫过妄川,嘴角立刻向下撇出一个极度嫌恶的弧度,鼻翼甚至因为不爽而微微翕动。
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冷哼:“哟,还知道回来啊?以为你在外面吃饱了仙气呢。”
接着立刻转头,对叔叔颐指气使:“老顾!愣着干嘛?去给他盛碗饭啊!多加点饭泡点汤就行了,菜没多少了,我们都不够吃!”每一个字都透着刻意的吝啬和驱逐。
叔叔顾段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尴尬和窘迫,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直视妄川,也不敢看自己的妻子,只能盯着面前的饭碗,仿佛那米粒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奥秘。
他像个被输入程序的机器,顺从地、几乎有些慌乱地起身,快步走进厨房。
果然,他只盛了浅浅的半碗饭,然后从那个大家吃剩的、只剩下些油汤和零碎菜渣的碗里,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汤汁,浇在饭上,几乎看不到一片完整的菜叶,更别提肉。
他端着这碗透着极致敷衍和屈辱的“汤泡饭”,默默把它放在桌子离他们最远的一个角落,那个专属于妄川的、象征着排斥和边缘的位置。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极其低声地、几乎含在喉咙里说了一句:“快……快吃吧。”试图扮演老好人的角色,但这种行为实则是一种更深的残忍和虚伪。
顾勋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毫不掩饰的挑衅,用看垃圾般的厌恶眼神瞥了妄川一眼。
故意把筷子在红烧肉盘子里夸张地拨来拨去,精心挑选出最大最肥美的一块,炫耀般地夹起来,在空中停顿一下,然后猛地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吧嗒作响,油脂甚至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他含糊不清地、充满恶意地小声嘀咕:“真倒胃口,影响食欲。”
看到妄川进来,小女孩的眼睛下意识亮了一下,闪过一丝孩童纯粹的好奇,但立刻被饭桌上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吓住,怯生生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小口小口地扒着饭。
她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一眼妈妈和哥哥,趁他们注意力都在妄川和肉菜上时,用极快的速度、颤抖地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块她省下来的、小小的瘦肉,想要飞快地放到那个遥远角落的空碗里。
但这个微小的、带着善意的动作立刻被眼尖的婶婶捕捉到。
“干什么!吃你的!脏不脏!”厉声的喝斥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小女儿吓得猛地一哆嗦,筷子一松,那块肉掉在了脏兮兮的桌面上,她立刻缩回手,再也不敢抬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妄川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甚至麻木到生不出太多的愤怒或悲哀。
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哀求,没有不甘,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彻底无视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和那碗象征性的“施舍”。
他直接绕过饭桌,仿佛那围坐着的“一家人”和满桌的饭菜都是空气,径直走向厨房。
他从厨房角落的凉水壶里倒了一大杯冰冷的开水,玻璃杯壁瞬间凝结起冰凉的水汽。他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大口地、近乎凶狠地灌了下去。
冰凉刺骨的液体划过喉咙,冲进食道,仿佛想借此冲刷掉喉间不该残留的、属于山顶的冰冷空气、篝火的烟尘味、流星划过的刹那寂静,以及那个名为“誓言”的少年带来的、短暂却尖锐地打破他死水的、陌生而扰人的悸动。
他将空杯子“咚”地一声重重放回台面,声音在压抑的厨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在宣告什么,又像只是无意义的发泄。
然后他头也不回,径直走向那个狭窄潮湿、堆满杂物的、勉强称之为“房间”的角落,将身后所有的嘈杂、抱怨、虚伪和那令人作呕的“家庭”氛围,“砰”的一声,彻底关在门外。
冰冷的开水和这个家一如既往的敌意,像一层厚厚的冰壳,迅速将他重新包裹起来。
唯有心脏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那盆“冷水”和现实狠狠刺痛后、难以言说的闷痛,以及……一丝对那片山顶星空不合时宜的、几乎让他感到羞耻的留恋。
那单薄的门板隔绝不了多少声音,婶婶尖利的抱怨和堂哥放肆的嘲笑像钝刀子一样,持续不断地从门缝里钻进来。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旧物,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山顶冰冷的空气、篝火的温度、流星划过的轨迹,还有那双映着星辰的清澈眼睛……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在了这扇门之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摸索到脖颈处,从旧T恤的领口里勾出了一根细细的、几乎要褪成黑色的红绳。
绳子的底端,坠着一枚小小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六芒星吊坠。这是他那失踪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指尖,仿佛能稍稍镇压下心头那团被羞辱和无力感点燃的邪火。
他将吊坠紧紧攥在手心,攥得骨节发白,仿佛想从这冰冷的物件里汲取一点早已不存在的、关于母亲的温暖回忆。
婶婶那句“扫把星”的诅咒,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与吊坠的冰凉形成一种残酷的讽刺。
在无边的压抑和窒息中,另一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突兀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誓言。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在齿间无声地碾过这两个字。这个名字听起来那么坚定,那么有分量,与他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轻飘飘的、随时可以被丢弃的生命截然不同。
什么样的人,会叫“誓言”?
他想起车站初遇时那份惊人的苍白与脆弱,想起山顶那双被流星点亮的、清澈又勇敢的眼睛。
一种混杂着好奇、向往和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吸引,悄悄地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张被揉得有些皱的纸巾小包,从门底下的缝隙里被飞快地塞了进来。
妄川怔了一下,松开攥着吊坠的手,拾起那个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小小的、烤得有点糊的动物饼干。
是那个小丫头。
这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的善意,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
他没有吃,只是将饼干重新包好,紧紧握在手心,然后猛地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
那一晚,他几乎彻夜未眠。
婶婶的咒骂、叔叔的沉默、堂哥的鄙夷、小妹的饼干、母亲的吊坠、名为“誓言”的少年……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旋转,最后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他要离开这里。必须离开。
但离开之后呢?他能去哪里?这个世界之大,似乎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窗外泛起一片冰冷的鱼肚白。
在家属院其他人还沉浸在睡梦中时,妄川悄无声息地推开杂物间的门,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般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清冷的晨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迷茫和沉重。不知不觉间,他的脚步停下。
他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
正是几天前,他与那个苍白少年分别的地方。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街道对面——“林林小馆”的卷帘门还严严实实地关着,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冷清。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无处可去。
心里一片混乱,却又因为靠近了这个与“誓言”相关的地方,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被他下意识狠狠压下去的涟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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