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这是夏天现在唯一感受到的东西。
“这是哪？”她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阿强？肖强？”
没有人回答她，她想伸手去触摸前方，发现手脚似乎不太听使瘫软着没有感觉，于是她试着坐起，前方却有阻碍。好在阻碍并不大，她挪动着身躯，拼命挣扎，很快就突破了阻碍，月光温柔地照在身上，像是一股微凉但舒适的气流。
她，这是被埋土里了？
她觉得脑子浑浑噩噩，并不疼，但很多事确实模模糊糊，想事情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她继续挪动着身躯，觉得自己应该从土里出来。身旁有块大石板，每次要出来就撞到了石板上，好不容易挪出来，石板也被她撞松动了，向另一边斜了45度角，她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时，身下泥土突然松动顺着斜角流了过去，而她也顺着这股趋势冲下来山坡。
山坡很陡峭，一阵晕头转向的翻滚后，夏天落在了平地上。
眼前的房子有些眼熟，夏天还没认出这是谁家房子，就见一人穿着厚棉袄走了过来。
房子认不出来，人好认，“大伯——”夏天有些虚弱的喊道。
大伯夏定宗看着她，眼神很奇怪，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在确认什么。
“大伯，我是夏天啊。”
“夏天？囡囡。”夏定宗很是意外，“怎么是你！”
“怎么了？”夏天纳闷。
夏定宗有些痛心，将夏天的身躯温柔地抱起。
大伯抱她的样子像抱起儿童时期的自己，夏天有些呆愣地挺直了腰身。
“别怕，囡囡，老祖宗会帮你的。”夏定宗轻抚夏天的背，抱着她进了一旁的宅子。
夏天去过祠堂，却从没想过会进到祠堂后方的禁区，听长辈说，那里只有族长能进。现在的族长就是她的大伯，大伯能进去，并不代表她就能进。可是现在她却进来了，进来就进来吧，她也很好奇祠堂究竟有什么秘密。
祠堂后方并不大，一个L型走道，三间房，三间房都堆满了杂物，倒是中间一间虽然也有杂物，却留出了一个人能通行的空间，沿着通道走进房间里端，按方位正好就是前方放祖宗雕像的后面。她们村的祖宗雕像和别人的不一样，没有头，小时候她问过父亲，“为什么祠堂里的祖宗雕像没有头？”父亲说，“头被砍了当然就没有头呀。”小夏天又问，“为什么被砍头？”父亲答，“他就是壁画上的刑天呀，头是被黄帝砍的。”小夏天似懂非懂，“哦，那他死的时候一定很疼。”父亲摸摸她的头，没说话。
夏定宗掀开地上的木板，露出一个一米见方的洞，里面黑黢黢，隐约看见有楼梯一直往下延伸。
“下面好漂亮，像星空。”夏天弯腰瞅了下。
“唉——”夏定宗却叹了口气，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个露营灯，下了地下室。
夏天很纳闷，不知大伯为什么要叹气，而且地下室明明就很亮为什么还要拿展灯。
地下室空间不大，但除了一个像衣柜一样的木柜，就什么都没有了。地面墙壁天花板都是闪着星星的黑色石壁，还有一种温暖的气流向她身体涌来，她觉得腹部像是慢慢腾起一颗火球，产生源源不断的热源向身体各处蔓延。这种感觉很舒服，舒服到她忍不住叹息，意识似乎也清醒了许多。
夏定宗听见夏天的呻吟声，朝她看了看，她从山上滚下来是，被树枝石头刮出许多伤口，这些伤口此刻正以飞快的速度愈合着。
夏天顺着大伯的视线看去，刚好见到腰间的三寸长的伤口合拢，没留下丝毫疤痕。然而这并不是最让她意外的，以这个视角她刚好看到自己下半身空荡荡的没有双腿，心里一惊想伸手去确认，但是没有手在动，她又左右看去，同样双臂也没了，“我怎么了？”
“你死了，又活了。”楼梯正对着的墙壁中间翻转开来，里面有个很小的空间，刚好够里面的人盘腿而坐。那人很高大，站起来几乎快到天花板，但是没有头。
夏天似乎明白又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活了？我现在是还人吗？或是什么？”可心中闪现出肖强掐自己的画面，有人在雨中砍东西的画面，还有人拎着她的头站在雨中。
“你现在是刑天。”那无首人从翻转门后出来，虽然他很高，但好在健瘦，正好从窄窄的门里侧着出来。
“刑天？”夏天看向大伯。
“你别看他，他看不到你的表情视线。”无首人说。
“嗯？”夏定宗这才知道夏天在看他，于是对夏天说，“囡囡，你就听老祖宗说吧。”随后又看向无首人，“老祖宗，您说。”虽然他是族长，但已经一千多年没出现过新的刑天了，关于刑天的许多信息在传承中遗失了，好在老祖宗还在，也是老祖宗说新的刑天到了让他去迎接，这才在祠堂后方发现了夏天。
刑天，就是夏家村最大的秘密。他们这一族源于刑天一族，而刑天并不是名字，是形残之尸的代称。自从被黄帝砍下头颅的第一位刑天出现，也就是面前的这位老祖宗，族里就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一部分族人效仿他，砍下了自己的头，另外一部分则坚持身体完整。双方争斗了几百年才彻底分开，砍下头颅的成了后世口中的无首民，坚持身体完整的这部分则融入普通人中，延续下来成为如今的夏家族人。尸并不代表死亡，不过是用来区分普通人。但凡被砍下头颅而活下来的便可称为刑天，无首族不过是外人对砍下头颅这部分族人的称呼，他们更愿意叫自己刑天族，象征着族人勇猛不屈的精神。
刑天族人，先天命门结丹，可食天地之精气而活，神魂强大，能以魄之力听说看，以魂之力思考，头脑对他们而言，就如同手脚有则方便，没有也不影响死活。一旦成为刑天，便如同得道的仙人，拥有无尽的寿命。只是夏家族的这种能力，随着时间的洪流，在一代一代的繁衍中逐渐被稀释减弱，偶尔会出现返祖者有能力成为刑天，但更多的族人只是拥有相对普通人更长的寿命。
近五千多年的岁月，夏家族中产生的刑天不过数人，最大的原因就是世人对这些有特异能力的人嫉妒与排斥，无首族人被驱赶至山海关外七千里，剩下的夏家族人只能隐藏能力隐入普通人之中。于是无首族在离开前，双方领头人定下约定，夏家族人既然想做普通人那便不可再出现刑天，否则遭受天诛全族灭亡。誓言很重，无人敢违背，但凡事总会有意外，一千年后，夏耕被商汤砍掉脑袋成为刑天，夏耕跑至巫山以为能避免灭族之祸，可直到老祖宗的到来，才保留住了几十人。正值夏朝灭亡之机，突然死了几万个夏朝人，或是在战场，或是逃难的流民，或是被俘虏百姓，没人觉得察觉异样，这场灭族之祸便泯没于历史之中。
灭族之祸的终止便是老祖宗定下的另外一个规定，只要夏家族人成为刑天者，及时前往归墟，则族人可免于天诛。
“及时是多久？”夏天问。
“九九八十一天。”老祖宗听见夏天吁了口气，笑道，“你觉得时间充足？你可知你成为刑天就用了整整四十九天。”
“什么？”
“别担心，不算在八十一天之内。”老祖宗道，“不过接下来你要陪我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新生的刑天如同婴儿，内丹不稳定，特别是到了你们这一代，极其脆弱，成为刑天的时间越长，意味着待在这里修养的时间也越长。八十一天是极限，八十一天之内不能活过来成为刑天，那就表示失败彻底死去。”
所以她还要在这里待四十九天，“这里有什么特殊的？”
“这里是专门为刑天所设计的房间，能汇集地气，以助刑天稳固内丹。”
“不怕人闯进来吗？”
“墙壁所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电气石，除了用以汇集地气，还拥有强大的磁场，一般人受不住进来就会立即昏厥，何况下面的空气含氧量低，只有刑天不需要呼吸可以待在这里。”夏定宗解释道。
“可大伯你……”她没有手脚不能站坐，在地下室一直由大伯抱着。
“成为族长的首要条件便是能在地下室待上十二个时辰。”老祖宗说，“所以通常最有可能成为刑天的就是族长。”
“我怎么不记我来过。”既然这样选人那就表示有试炼，只要符合要求，谁都有可能，可夏天只记得自己和一堆差不多大的孩子只在祠堂牌位前拜了拜，压根没到祠堂后面去。
“你们当年又是怕黑，又是找妈妈，还有你就一个劲儿的哭，怕扰了老祖宗清净就没带下来了。”夏定宗说。
“带下来就好了。”夏天看向老祖宗，以为老祖宗要说这样就可以避免这件事的发生或类似的话，结果老祖宗说了三个字，“多热闹！”
夏家伯侄无语，老祖宗接着感叹，“我都几百年没出去过了！现在的人实在太多了！”老祖宗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地下室，只是没人的时候才在内院走走晒晒太阳月亮，这几年还能玩玩手机平板，只可惜不能打电话发语音，刑天的声音是由魄产生的，是一种特殊的波段，人的耳朵能听，但对于收音设备就是一堆唧唧唧的怪声音。
夏定宗打了一个哈欠。
“不早了吧，你回去吧。”老祖宗见状说。
“那夏天……”夏定宗犹豫。
“上去拿个蒲团，让她靠墙坐着便行。”老祖宗说。
夏天和老祖宗都以为夏定宗会将她放在地上，然后去拿蒲团，没想到夏定宗一把将夏天塞进老祖宗怀里，转身出去。
夏天怔了怔，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好，“老祖宗，我在这里修养要怎么做？”
“打坐……”老祖宗看怀中一团，没有手脚，“感受这里的气息，吸进身体就好。”
大伯送来蒲团，“好好修养，过几天我带你爸妈来见你。”他说完就走，夏天想拉住他，奈何没有手，只能眼巴巴看着他离开。夏天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她确实很想爸妈，人在受伤的时候都会想离亲人近一点寻求安慰；而另一方面，以她现在的样子，她怕爸妈因她的遭遇而伤心难过。
而老祖宗将她脱手后，就地盘腿坐下，一言不发地打坐。
大概过了一两天的样子，老祖宗突然问她，“你想报仇吗？”
夏天想摇头，发现自己没有头，沉默了半会儿，老实回答，“想。”
老祖宗轻笑，“新生的刑天就是感情浓烈，活得久了什么都会看得很淡。知道夏家村的人为什么不能对外娶嫁吗？”
“怕出现我这样的情况没人知道？”夏天猜测。
“不离开族落就行，最大的原因就是秦始皇求仙，那一代的族长想献族里血脉最纯的女子过去。”
史书并未记载秦始皇嬴政有过那位姓夏的妃子，“他没有成功？”
“是，但规矩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老祖宗不阻止吗？”
“那就没有夏家村了。”
“也没什么不好。”夏天小声的说。
“但我还是想刑天族的血脉能延续下去。一旦成为刑天便不能孕育下一代，孩子会抢夺母亲的内丹，刑天虽然能活很久，可失了内丹一样会死，母亲死了孩子也不能活。”
“没有解决办法？”
“有，除非其他的刑天愿意献出自己的内丹给孩子，但有时献一颗不够。当年我从无首族出来的时候，那边的族人已经不足一百多人了。”
“那现在……”
“我也不知道那边还有没有人。万事万物的产生必有它的原因和代价，夏家村诞生的刑天只有你一个女孩，或许你的死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呢？”
夏天不语，就她一个女的，有点过去当生育工具的感觉。
“呵呵呵，别这样想，刑天太少了，每一个都很珍贵。我只是想说你成为刑天是必然，那所谓的仇人才是工具而已，何必在工具上浪费感情。”
夏天大惊。老祖宗居然能知道她的想法，难怪突然问她是否想报仇。
“待你内丹稳定了，你就知道成为刑天还有很多异能。”
“有什么？”夏天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腿，“我这样也上不了飞机邮轮吧。”
“后面你会知道的。不过有一点可以先告诉你。”
“什么啊？”
“人修炼成仙，会有脱胎换骨过程，其实就是舍弃肉身，所以需要强大神魂不依赖□□存留世间；而人要长寿，除了强大神魂，更需要强大肉身。知道成为刑天为什么舍弃的是头而不是其他？”
“刑天的诞生不是因为黄帝砍下……”
“所以说有些事情就是注定的，没有黄帝的那一下，我们怎么知道自己没了头还能活，而禁锢我们能力的就是这头颅呢。人因为大脑发达，站在了食物链顶端，但同时又因为大脑吸取了大半的能量，以至于肉身难以强大。”
“那一般人想长寿就需要大脑少汲取些能量？”
“是这个意思，所以心宽不愿意动脑的人寿命更长。”
开眼界了！“那除了头，心肝脾肺肾是不是也能不要呢？”
“心肺和肾不行，这三样装着我们的魂魄神，缺了任何一样我们也会死。”
“哦～”
在地下室时间过得很慢，她只能通过地气的上升下落来判断一天是否过去，而且大多数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打坐，偶尔与老祖宗聊聊天，老祖宗活了那么久，知识渊博，为人也十分有趣。慢慢的她也放下了找肖强报仇的心思，只惦记着在离开前能再见一次爸妈。
可是夏天没等来爸妈，自己先晕倒了。待她醒来，大伯一脸愁容的跪坐在一旁。“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你怀孕了知不知道。”夏定宗很着急，怀孕对刑天而言是生死大事。
“孩子多大了。”夏天问。她一直期望有一个孩子，却没想到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你死的时候应该怀孕了一个月。”夏定宗死皱着眉头。
为什么是“死的时候”？夏天看向老祖宗。
“在成为刑天的这段时间，因为所需的能量不够，孩子会停止生长，直到你内丹稳定下来，它便会立刻苏醒，汲取内丹之力重新开始生长。”老祖宗解释道。
夏天看着肚子，有些不舍，“那是要将它打掉吗？”
“你只有八个小时做决定，一旦胎儿与你的内丹连接牢固了，它死你也活不了。”老祖宗说。
“我死了，天谴还会执行吗？”
“不会。”老祖宗叹了一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夏天还未说出决定，便听老祖宗说，“定宗，准备仪式吧。”
夏定宗点头，起身。
“什么仪式？”夏天有些茫然。
“老祖宗要把他的内丹给你。”夏定宗没有看夏天，说完就出去了。
夏天哑然，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孩子，你别愧疚。我也活得够久了，活得太长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许多有意义的事到了我这里反而感到乏味，那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而你大伯也不是怪你。你这胎，成于人，孕于刑天，或许就是上天给予的某种转机。不久前我给它算了一卦，卦象不成，那必有天机，我们就顺势而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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