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的那三年,封清盈的发色像打翻的调色盘般变幻莫测。
她染过极光般的蓝紫色,在华尔街的晨光中泛着金属质感;也尝试过暗夜似的墨绿,衬得她脖颈的肌肤白得发光。
最出格的一次,她顶着一头近乎黑色的深绛红出现在酒会上,那种危险又迷人的色调,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这些张扬的发色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灾难,在她身上却成了艺术品。
洗头时,看着五彩斑斓的泡沫顺着水流旋转消失,她似乎记得十八岁那年,有双骨节分明的手曾为她绾过发。
那人的掌心很烫,指尖穿过她长发时带着细微的颤,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可当她努力回想那张脸时,记忆却像被雨水淋湿的水彩画,只剩下模糊的色块。
朋友问她是谁,她只是笑着将酒一饮而尽,“记不清了,毕竟睡过的男人太多。”
可为什么每次路过唐人街的中药店,闻到苦涩的中药香气时,她的太阳穴会突突地跳?
又为什么,每当闻亭越的手指碰到她后颈时,她会下意识缩一下,仿佛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再落下的吻?
这些碎片般的记忆总在午夜浮现,又在黎明时分消散。
有时她在姜郴身下承欢,会突然失神。
这个角度不对,力道不对,温度也不对。
可究竟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闻亭越给她吹头发时,她望着梳妆镜里两人般配的身影,精神恍惚般,脱口而出问道:“我以前是不是留过黑发?”
“嗯,”闻亭越关掉吹风机,“及腰的长度。”
“黑发最丑了,”她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触到某个禁区,又迅速移开视线,“还是现在这个发色好看。”
曼哈顿的暴雨夜,她会蜷在落地窗前数闪电。
一道白光劈亮夜空时,她忽然想起有人曾在她耳畔说过:“我的盈,我在,别害怕。”
是谁呢?
记不清了。
夜店洗手间的镜子里,她盯着自己新染的雾蓝色头发,狠狠拧开水龙头。
“小姐?”门外助理在催。
她抹掉镜面上的水雾,补好口红。
转身时高跟鞋碾过积水,倒影碎成一片。
或许根本没什么少年。
或许那些温存,都只是她荒唐青春里的一场春梦。
可当真是不记得了吗?
那些记忆如此鲜活,仿佛烙在皮肤上。
少年炙热的掌心,颤抖的呼吸,还有他吻她时睫毛扫过脸颊的触感,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可怕。
可偏偏,她想不起他的名字。
或许是她不敢想。
因为记得,就意味着要承认。
承认那些温存真实存在过,承认她曾那样毫无保留地爱过一个人,承认后来的背叛、伤害、离别,都是她亲手酿成的苦果。
所以不如装傻。
不如在深夜宿醉时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场荒唐的梦;不如在旁人提起过往时,轻描淡写地笑一句“记不清了”;不如把那个少年的影子,锁在记忆最阴暗的角落,假装从未存在过。
可为什么心口那个位置,还是会疼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
**
纽约的时光如同被按下快进键,封清盈的三年在酒精气泡与跑车引擎声中飞驰而过。
她的社交账号永远定格在最新鲜的笑靥,一轮轮赛车、一场场派对、一次次旅行。
而北京的三年,像是被无限拉长的胶片。
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复刻。
他时常在深夜惊醒,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恍惚间分不清是凌晨三点还是下午三点。
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太平洋,一个在阳光下肆意生长,一个在阴影里日渐枯萎。
唯一相同的是。
他还在爱她,像呼吸一样自然,像宿命一样无解。
……
江系在北京的日子过得像个游魂。
校园里的花开了又谢,他永远独来独往,修长的身影裹在黑色外套里,像一道移动的阴影。
总有女生在图书馆假装偶遇,在教室故意落座在他身旁,可他连眼皮都不抬,冷峻的侧脸仿佛冰雕,生生将人冻在三步之外。
教授欣赏他的才华,有同学忌惮他的锋芒,却没人真正靠近过这个永远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
封清盈走后的第一年冬天。
张秀丽病床前的心电监护仪拉成直线时,江系这一年来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
他终于崩溃。
只不过他还想要在死之前,看看这烟到底有什么好抽的,能让张秀丽明知自己得了肺癌也要抽下去。
站在天台抽完这整包烟。
他就从这里跳下去。
何黛佳找到他时,他脚边的烟头已经积了十个。
“封清盈还活着。”何黛佳的声音被风吹得发抖。
“你舍得她吗?”
她知道,现在唯一能留住江系的就只有封清盈。
他猛然想起那年夏季的傍晚,封清盈捧着他的脸,对他说:“江小系。”
“答应我。”
“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你就得好好活着。”
最终,江系掐灭最后一支烟。
转身下楼。
她大概早忘了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或许当时只是情到浓时的一句戏言。
可这句话偏偏像颗子弹,多年后正中他的眉心。
后来无数个想要结束一切的瞬间,这句话都会突然在耳边炸响。
站在高楼边缘,或是看着药片在掌心泛冷光时。
她随口一句无心之言,竟成了拴住他的最后枷锁。
成了刻在他骨髓里的咒。
恍惚间还能感受到她指腹扫过自己锁骨的温度。
那么鲜活,那么烫。
烫得他不得不收回已经悬空的手。
她早就不记得这句了话吧。
纽约的灯光太亮,照不到他腐烂的余生。
而他像个可笑的信徒,捧着这句过期多年的承诺,在每一个濒临崩溃的深夜反复诵读,仿佛这样就能从记忆里榨出最后一点救赎。
他活下来了,只是眼里的光彻底熄灭。
只是像具行尸走肉。
夏季雷声滚过天际时,他会突然惊醒,手指痉挛地抓着床单,窗帘被闪电照得惨白,雨水拍打玻璃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他混沌的梦境里。
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女孩最怕打雷。
那时候她会光着脚推开他的门,二话不说地钻进他被窝,手紧紧环着他的腰不放。
怕打雷的人早已远渡重洋。
不怕雷的人却在这里,被回忆淋得浑身发抖。
现在他终于懂了。
活着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每天睁眼都要重新经历一次失去,每次呼吸都带着记忆里的铁锈味。
他常常对着天花板失眠。
手机相册里还存着她的照片,指尖划过去时,屏幕上的水渍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有时候他会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干呕,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胆汁的苦味。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总是回到霁月府,看见封清盈站在厨房里,身上套着他的衬衫,赤着脚去够他放在冰箱顶层的零食。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而窗外北京的晨光已经冷冷地照进来,提醒他又熬过了一个没有她的夜晚。
何黛佳偶尔会到北京来看他。
但总能吃闭门羹。
有一次,她总算在校园外捉住了平日里无影无踪的江系,忍不住问:“你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江系依旧没说话。
封清盈早就忘记他了吧。
在纽约的霓虹里,在香槟的泡沫中,在那个无数的男人怀里。
只有他还困在十八岁的夏天,守着记忆的残骸。
真是个可笑的守墓人。
**
张秀丽死后,江系被接回了那个陌生的家。
客厅里四岁的小男孩在玩积木,后妈黄翠在厨房煲汤,这画面温馨得刺眼。
钟叶梨就是在这时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的。
她第一眼就看见江系站在玄关处脱外套,黑色毛衣随着动作掀起一角,露出一截精瘦的腰线。
等他完全转过身,她才惊觉自己盯着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哥哥看了太久,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哥哥好。”她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这是叶梨,比你小三岁。”江一峰拍拍他的肩。
江系连眼皮都没抬,拎着行李径直走向客房,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冷水浇在钟叶梨头上。
假期的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可他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黄翠会在他碗里多夹一块肉,江一峰每月按时往他卡里打生活费,弟弟偶尔会抱着玩具熊怯生生地站在他房门口。
而钟叶梨。
她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
会在晚上时敲响江系的卧室门,换来的是无尽的沉默;特意早起做早餐,却见江系早已出门,餐桌上留着一张根本没动过的盘子。
最尴尬的是那次,江系刚脱下上衣,房门却突然被推开,钟叶梨抱着一摞书呆立在门口,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冷白的肌肤,身形修长而挺拔,肩宽腰窄,腹肌线条明显流畅,身上每一寸都透着精瘦的凌厉。
但她更多的注意力是那片陌生的文身。
左锁骨下方蜿蜒着一行暗色字符,像道未愈的伤疤,左侧肋骨处也有另一串相似的文字。
那不是英文,不是她见过的任何字母。
字符的弧度锋利又缠绵,像某种古老的咒语,又像一句被加密的遗言。
钟叶梨愣在原地,心脏狂跳。
江系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帅得锋利,冷得伤人。
“对、对不起!”书散了一地,她手忙脚乱地去捡。
江系依旧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套回衣服,穿着冬拖,用脚把洒落到自己房间内的书踢出去,随后反锁上了门。
有次钟叶梨起夜,她发现阳台有人。
江系只穿了件单薄的毛衣,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蓝紫色的光。
钟叶梨鼓起勇气走近,才发现江系在哭。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轻微的颤抖。
“哥……”她刚出声就后悔了。
江系转过头,眉宇间凝着一股厌世的冷感,眼神淡漠得像是看透了世间一切,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锋利,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可偏偏那副骨相太过优越,鼻梁高挺,眼窝深邃,颓废中又透着一丝难以驯服的野性。
他眼神冷得像刀,“滚。”
这是江系来到这个家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一刻钟叶梨才突然明白,这个家里温暖的烟火气永远也渗不进他的世界。
他心上那道裂痕太深,深到除了某个远在纽约的女人,谁都填不满。
第二天早餐时,她默默把热牛奶推到他面前。
江系照例没碰,并且立即起身。
可钟叶梨仍会变着法子接近他。
依旧会锲而不舍。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钟叶梨的心思,除了江系。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灵魂还困在那间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困在霁月府散落的香水瓶间,困在机场那场大雨里。
而眼前这个少女,永远不可能触碰得到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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