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系活得像个哑巴。
钟叶梨数过,他一天几乎就根本不说话。
哪怕说了,每句也不超过五个字。
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碎石子,听的人心口发疼。
有次弟弟把玩具熊塞给他,小男孩仰着脸等了一分钟,只等到他摸了摸头,连句“乖”都吝啬给。
钟叶梨总怀疑他喉咙里藏着道闸门,把所有话都碾碎成齑粉咽了回去。
可是某次在深夜,她路过那道永远禁闭的房门时,会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模糊的梦呓,反反复复,好像都是同一个名字,咬字清晰得让人心颤。
然而天亮后,江系又变回那个沉默的活死人。
等到假期结束,江系要回北京上学,钟叶梨会心生不该有的醋意和担心。
江系身上有种近乎危险的吸引力。
像刀锋。
明知会划伤手指,却仍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他的冷漠不是故作姿态的伪装,而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疏离,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一具漂亮的躯壳行走人间。
女生们飞蛾扑火般靠近他,恰恰是因为他的不近人情,他越是对她们的殷勤视若无睹,越是能更加激起她们征服的**。
他太矛盾了。
明明成绩优异到令人仰望,却活得像个厌世的囚徒;明明生得一副让人脸红心跳的皮囊,眼神却冷得能冻伤所有企图温暖他的人。
这种极致的反差,像罂粟般令人上瘾。
还有他身上那股禁欲感。
扣到顶的衬衫领口,永远整洁的袖口,凸起的腕骨都透着克制的性感。
女生们私下议论,若是能让他为自己破例笑一次,或是多说一句话,大概比考年级第一还有成就感。
可江系从不会为任何人破例。
他的沉默是铜墙铁壁,他的冷漠是万丈深渊。
那些前赴后继的追求者,最终都只能在他冰冷的视线里铩羽而归,但仍不妨碍那些追求者们会在脑海里反复描摹他低垂的睫毛、紧抿的唇角。
这世上最诱人的,永远是得不到的月亮。
但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个如今冷得像冰的男人,曾经最爱笑。
他那真挚的、发自肺腑的笑意只给过一个人。
嘴角会先微微上扬,然后眼尾跟着弯起来。
在她面前,他不是什么高冷学神,只是个会耍赖、会吃醋、会把她按在沙发上亲到求饶的普通少年。
他曾经有多鲜活呢?
会趁她涂口红时突然凑过来偷亲,弄得两人嘴角都沾上艳色;会把她冰凉的手塞进自己身体里暖着,明明冻得吸气还要嘴硬说不冷;甚至会在雷雨天被她当人形抱枕时,然后故意讲鬼故事吓她,最后被她掐着脖子笑骂混蛋。
那些鲜活的、炙热的、厚脸皮的样子,早已随着某个人的离开,被一起埋进了心底的那个坟墓。
现在这个江系,是守着墓穴的孤魂野鬼。
他会摸着锁骨下的文身发呆。
那里曾经印满她的牙印,如今只剩冰冷的墨迹。
所有人都以为他天生冷漠,却不知道他这辈子全部的温柔,早就在十八岁那年挥霍一空。
恐怕说出去也会被嘲笑。
谁会相信呢?
从十七岁到十八岁的一场恋爱。
也不过半年多。
竟能让一个人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心同槁木。
生不如死。
十几岁的爱情之所以能影响人的一辈子,是因为它发生在灵魂最柔软、最毫无防备的年纪。
那时的喜欢不掺任何杂质,像初雪般干净,却也像初雪般容易消融,留下永恒的印记。
那时候的心动是生理性的,看见那个人,心脏会真的发疼,指尖会真的发麻,多巴胺分泌时的眩晕感强烈到让人误以为这就是永恒。
少年人的爱笨拙又赤诚,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对方看,根本不懂什么叫保留。
而正因为毫无保留,所以伤口也格外深。
十几岁的失恋不像成年人那样可以用阅历化解,它会在骨髓里埋下种子,往后的每个春天该发芽的时候都会隐隐作痛。
你后来遇到的每个人都像他,又都不是他;每次心动都带着他的影子,又永远缺了点什么。
少年时爱过的人会成为你衡量一切感情的标准。
后来即便遇到再好的人,你都会下意识比较。
所以江系永远困在了十八岁的夏天。
十几岁的爱情不一定是你爱得最深的一次,却一定是你被伤得最狠的一次。
它发生在你还相信永恒,相信爱情的年纪。
而它的消亡,亲手杀死了你对永恒的所有幻想。
像一场高烧,烧得人理智全无。
江系把全部的自己都砸在了封清盈这三个字上。
碎得太彻底,捡都捡不起来。
后来的人只能触到一地锋利的渣,却不知道它们曾经拼凑起来,是个多么鲜活的人。
……
钟叶梨第一次见到江系有活人的模样时,是江系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年。
暑假,在某个深夜起床上厕所时,她发现江系的房门大敞着。
家里各处都找遍了。
不见踪影。
现在,只剩下楼顶的天台了。
她鬼使神差地上楼,推开天台门的瞬间,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江系双膝跪在积水里,像座被雷击垮的雕像,雨水把整个人浇得透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额前,衬衫湿漉漉裹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
他弓着背,头几乎抵到地面,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呜咽,像匹濒死的狼。
她刚迈出一步就被风雨呛住,跑过去时拖鞋甩飞了一只,冰凉的雨水立刻浸透睡裙。
她伸手去扶他肩膀,触到的却是剧烈的颤抖。
江系抬头那刻,钟叶梨呼吸一滞。
那张总是冷漠又英俊的脸扭曲得陌生,眼眶通红,雨水顺着鼻梁往下淌,分不清是泪是水。
“哥哥。”
“你起来好不好?”她声音被雷声劈得七零八落,手忙脚乱去蹲在他身前劝道,“这样会生病的……”
手指刚碰到他手臂就被冰得发抖。
使劲拽胳膊,可那具身体僵硬得像冻住的石头。
男人在脆弱的时候,总该需要一个拥抱的吧?
那些平日里冷硬的外壳,在崩溃时总会裂开一道缝隙,渴望有人伸手拉他们一把。
她见过父亲喝醉后抱着母亲哭的样子,见过班上男生失恋后红着眼眶要兄弟拍肩的模样,甚至电视剧里那些硬汉落难时,不也都等着女主角一个温暖的怀抱吗?
哥哥现在,也一定需要吧?
这么想着,她毫不犹豫地,从正面环抱住他。
湿透的T恤下,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她收紧手臂,脸颊贴在他颤抖的肩膀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
这样,他会不会好受一点?
可立刻,她就被狠狠推开,眼前天旋地转。
江系脖颈上青筋暴起,甩开她的力道大得惊人,钟叶梨踉跄着跌坐在水洼里。
“滚!”
“别他妈碰我!”
这个字眼裹着血沫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得像野兽垂死的嚎叫。
原来人痛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像野兽一样嚎叫。
原来不是所有崩溃的男人都渴望被拥抱。
有些人宁愿被雨淋透,也不肯接受半点温暖。
钟叶梨坐在积水里仰头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善意会被这样粗暴地拒绝。
江系曾经最爱肢体接触,甚至可以说是渴望。
他确实有一些肌肤饥渴症的症状。
因为生在冬季,一出生就被厚厚地包住。
所以他的大部分婴儿时期,都没有肌肤接触。
因此,长大后,他渴望肌肤接触。
他会把封清盈搂在怀里一整天不松手,她去哪儿他都要在她身后环着她的腰跟着,会在公共场合与她十指相扣,又或是搂着她的腰。
可现在,他厌恶任何人的触碰。
钟叶梨的拥抱让他想起太多事。
封清盈曾经也是这样,会在他情绪低落时抱住他。
那些记忆像刀子,一刀刀凌迟着他。
他不需要生理需求,不需要感情慰藉。
他只需要那个人。
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曾经是最贪恋肢体接触的人,可现在,任何触碰对他来说都成了折磨。
钟叶梨以为,哥哥跪在暴雨里崩溃,是因为想妈妈了。
家里人都这么想。
毕竟张秀丽去世还不到一年,他悲痛欲绝也正常。
可只有江系自己知道,那晚手机推送的新闻里,封清盈和闻亭越的订婚照刺得他眼球生疼。
巨大的婚戒钻石在她左手中指闪光,闻亭越的手搂在她腰间,两人对着镜头微笑的模样,像把钝刀生生剜开他结痂的伤口。
般配。
真正的般配。
不论是外貌、身高,还是家境。
……
那夜过后,江系连最基础的肢体语言都废弃了。
不再点头摇头,只是用眼神让人知难而退。
他们都以为这是丧母之痛的后遗症。
没人知道,他心里有两座坟。
一座葬着张秀丽,一座葬着爱过的女孩。
……
钟叶梨是学画画的,素描很好。
她有次偷偷画过江系的侧脸,但画到一半就撕了。
她说不出哪里不对。
明明五官比例都精准,可纸上的人就是透着股死气,像具华美的空壳。
这个18岁的女孩,这三年来,依旧固执。
她坚信用自己的温暖会融化哥哥的冷漠。
坚信自己能让哥哥开心。
一月某天,她攥着新手机的包装盒,在家门口等。
当江系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时,她小跑着迎上去,双手捧着那个印着苹果logo的盒子,声音微微发颤,“哥哥,你这手机都是四年前的了。”
她眼神明亮真挚,“这是我用私房钱给你买的。”
“去年新发布的IPhone。”
江系的脚步没停,照常视若无睹。
钟叶梨的手悬在半空,看着他侧身从自己身边走过,甚至连衣角都没碰到她。
她站在楼梯处,听见了楼上传来房门关上的轻响。
沉默是最锋利的刀。
……
江系是不会换手机的。
那手机承载着他和她所有的回忆。
所有的聊天记录。
封清盈离开的那天,江系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
他慢慢敲下三个字:【封清盈】
发送。
又补了一句:【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明年夏天了】
两条短信孤零零地浮在对话框里,下面是一片死寂的空白,上面却是密密麻麻的旧消息。
全是她曾经发来的。
【系总,我爱你。】
【系喵,过来亲我。】
【江先生,我心口疼,你帮我揉揉看。】
【系系,想吃你做的排骨。】
等等……
她曾经最爱给他取各种稀奇古怪的爱称。
现在再没人会这样喊他了。
那些亲昵的代号和赋予代号的人,一起消失了。
收到那些消息的时候,她明明就躺在他身边,却偏要用手机发这些无聊的话。他总是一边无奈地笑,一边把她搂得更紧。
而最后两条短信永远停在那里。
没有已读,没有回复。
只有上方那些甜蜜的废话。
但也变相地证明了。
这里,曾经活过一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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