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雨终于停了。但天空是那种被用力擦洗过、却依旧残留着脏污水渍的灰白色,阳光稀薄得几乎没有温度。林晚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站在周薇薇家所在的“云顶花园”小区门口。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修剪成几何形状的名贵绿植,和穿着笔挺制服、眼神锐利的保安。空气里弥漫着香樟树过于浓郁的香气,以及一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口袋里,那枚五角硬币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却依旧像一块烙铁,烫着她的腿侧皮肤。她攥紧了拳头,掌心那道硬币边缘留下的、已经结痂的暗红色伤痕隐隐作痛。这是她的“入场券”,她的“赎罪符”。
周薇薇家的独栋别墅像一座精巧的白色宫殿。巨大的落地窗纤尘不染,倒映着灰白的天色和修剪完美的草坪。一个穿着合体制服的中年阿姨开了门,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礼貌微笑:“是林晚小姐吧?薇薇小姐在琴房等你。”
琴房在别墅二楼。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昂贵木材、真皮沙发和高级香薰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宽敞得近乎奢侈。一架纯白色的三角钢琴静静矗立在落地窗前,光洁的琴面反射着窗外黯淡的天光。周薇薇穿着一身柔软的粉色家居服,正姿态优雅地坐在琴凳上,指尖随意地滑过几个音符,发出清亮悦耳的声音。
看到林晚进来,周薇薇停下动作,转过脸。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舞台上的刻薄和嘲讽,反而挂着一个甜美的、近乎天真的笑容。
“林晚,你来啦!”她热情地招手,声音清脆,“快过来!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那笑容太完美,太无懈可击,像橱窗里精心摆放的芭比娃娃。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比窗外的冷风更刺骨。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走过去。
“喏,琴谱。”周薇薇随手把一份崭新的、印着烫金花体字的《降E大调夜曲》谱子塞进林晚手里,动作亲昵得像是多年的密友,“我弹,你唱,就像排练时那样。帮我听听音准,找找感觉嘛!”
林晚低头看着手中的琴谱。崭新,华丽,和她那份被水洇脏、被泪水泡皱、被她揉成一团又展开的牛皮纸袋里的琴谱,天壤之别。这鲜明的对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周薇薇的指尖落下,流畅优美的音符如溪水般流淌开来。是那首熟悉的《降E大调夜曲》。
“唱啊,林晚。”周薇薇侧过头,笑容依旧甜美,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就从第一段开始。”
林晚的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舞台上的噩梦瞬间重现——那些刺眼的目光,陈屿的审视,周薇薇的嗤笑……喉咙深处涌上一股强烈的干呕感。她攥紧了琴谱的边缘,指节泛白。
“怎么?不唱?”周薇薇的指尖依旧在琴键上跳跃,声音却冷了一分,“还是说……你还在为上次排练的事生气?怪我说话直?”她停下弹奏,转过身,一脸无辜地看着林晚,“哎呀,我那是开玩笑的嘛!你心眼不会这么小吧?”
她站起身,走到林晚面前,从旁边精致的点心架上拿起一块点缀着金箔的马卡龙,不由分说地塞进林晚僵硬的手里。“尝尝,法国空运来的,可好吃了。”她的手指温热滑腻,触碰到林晚冰凉的手背,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
“对了,”周薇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好意”,“听说你爸去我爸厂里看仓库了?哎呀,以后就是‘自己人’啦!”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吐息几乎喷在林晚脸上,“你放心,那张写着什么‘雨季的湖’的卡片…… ”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攥着马卡龙的手指瞬间收紧,酥脆的甜点在她掌心碎裂成渣。
周薇薇满意地看着林晚瞬间惨白的脸色,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快意的弧度,声音却依旧甜腻无辜:“——是我让陈屿帮我抄上去的啦! 他练字好看嘛!我懒得写。谁知道你那么认真,还弄脏了?搞得他后来还怪我呢,说差点害他琴谱废了。”
轰——!
最后一道堤坝,彻底崩塌!
卡片……是陈屿写的?是周薇薇让写的?是……一个任务?一个玩笑?一个施舍般的、随手为之的“好意”?
林晚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颜色。周薇薇那张甜美的笑脸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像一张可怖的面具。掌心碎裂的马卡龙黏腻冰冷,混合着汗水和暗红色的痂痕,肮脏不堪。那枚被她体温捂热的硬币,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她一直以为,那场“雨季的湖”是她被生活碾压成泥时,上天怜悯施舍给她的一滴露珠,是陈屿目光里不小心泄露的一缕微光。她为此羞耻过,卑微过,绝望过,却也曾在最深的黑暗里,紧紧攥住那一点虚幻的光亮,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现在,周薇薇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那滴露珠,是别人吐在她脸上的唾沫!那缕微光,是别人用来戏耍她的灯影!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羞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至顶!比母亲的“为了这个家”,比父亲的沉默,比陈屿的“备份”,更彻底!更残忍!它直接碾碎了她过去所有小心翼翼珍藏的、自欺欺人的幻想,将她最后一点作为“林晚”的、残存的自尊,彻底踩进了污秽的泥沼里!
“哎呀!你怎么把点心捏碎啦!”周薇薇夸张地叫起来,指着林晚黏腻肮脏的手,“多脏啊!张姨!张姨!快拿湿毛巾来!”
林晚没有动。她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手里那份崭新的、烫金的琴谱,边缘被她攥得变了形。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不是去擦手上黏腻的点心渣。
而是当着周薇薇那张写满虚伪和得意的脸,当着那架光洁如镜的白色三角钢琴,当着这间充斥着昂贵香气和冰冷疏离的华丽琴房——
她双手猛地用力!
“嘶啦——!”
崭新的、烫金的、象征着周薇薇施舍般“好意”的《降E大调夜曲》琴谱,被她从中间狠狠地、决绝地撕成了两半!
清脆的撕裂声,在死寂的琴房里异常刺耳,像一声绝望的呐喊,也像某种禁锢被强行打破的碎裂声。
周薇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甜美面具碎裂,露出底下真正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晚没有看她。她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中被撕裂成两半的琴谱。烫金的音符在断裂处扭曲着,像无声的嘲笑。然后,她松开了手。
两片残破的纸张,像两只折翼的蝴蝶,无声地飘落在光洁如镜的深色木地板上。
林晚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那双曾经被喻为“雨季的湖”的眼睛,此刻干涸得如同沙漠,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性的平静。她不再看周薇薇,不再看地上的纸屑,不再看这间华丽的囚笼。
她转过身,像一个完成最后献祭仪式的、疲惫不堪的祭司,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门口。脚步沉重,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的力度。
口袋里的那枚五角硬币,在她迈步的瞬间,似乎也失去了所有温度,重新变得冰冷刺骨。
荆棘刺穿了琴键,也刺穿了她心脏最后一片温软的角落。流出的不是血,是凝固的、带着锈迹的灰烬。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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