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昭睁眼时，天还未亮透，帘缝外一片灰蒙。
焦尾安静地趴在爪子上，正望着莫大娘在案前窸窸窣窣地忙碌。见她醒了，尾巴轻轻扫了扫地面。一旁的莫小宝咂巴着嘴，还沉在香甜的梦里。
青昭轻轻地抽身起来，同莫大娘低声打了个招呼，便掀帘出去。焦尾在她身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也钻了出来。
树屋之外，雾气氤氲，隐隐绰绰。
青昭舒了舒腰身，呼出一口浊气，转而向后林走去。
林间雾气更浓，沾衣欲湿。她寻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坐下。远处江上雾气笼罩，漫上滩涂，杂乱的棚户地隐去了形迹。微凉的晨风裹挟着细密的水粒，扑在脸上，分不清是雾还是雨，唯东方天际处的一线灰白，宣告着长夜将尽。
仁和水祸后，她重伤失忆。直到听闻莫大娘讲起钱塘旧事，她堪堪忆起过往，忆起阿姐。但仍有最深处一段，暂封在脑海。因为太过荒诞跟沉重，她下意识拒绝去碰触。记忆的复苏，也彻底唤醒了她沉睡的妖体。
此刻，在这无人的晨雾深处，青昭身形微微一晃，又化作那条通体翠碧的小蛇。对着江面天际愈发明亮处，静静调息，焦尾则安静地守在她身旁。
青昭吞吐着气息，忽觉焦尾平静得过于异常，不由分神瞥去一眼，若有所思。
恰时，一轮浑圆的金红旭日，自磅礴江雾中挣脱而出，挤向灰白的东边天幕。万道金芒刺入浓雾，染出一匹金光浮幔。不时，江面上波光涌动，碎金粼粼涌动。
青昭不敢怠慢，收敛心神，蛇口微张，将天地间第一缕至纯至阳的东来紫气，细细引入体内。那日华在她妖脉中流转，带来灼灼暖意，与遥遥而来的星星点点一同修复着尾脊处的伤痛，温养着心脉的旧伤。
一个周天运转完，她缓缓睁开眼。
身形异转间，却瞥见一旁焦尾，仿着自己，也朝着日出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竟将一丝稀薄纯净的日华纳入口中。
青昭眉梢倏尔一扬。焦尾不过是只凡犬，怎会懂得吐纳之法？莫非它有奇遇不成？
她心念微动，伸出一指，将一缕清凉灵气渡入焦尾眉心，小心引导着它体内那丝日华归于经脉。
然而，灵气甫一进入，她的眉头骤然蹙紧。
焦尾经脉之中，竟萦绕着一股她异常熟悉的气息……那是她自己的妖血精元！
怪不得它能吐纳。莫非是那晚雨夜？她重伤昏迷，它……定是如此！只是它一介凡胎，如何能承受住她妖血中的霸道威能？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光洁的右腕。那处焦尾咬的，迟迟未愈的齿痕，已消失不见。
……不对！
青昭凝视着手腕，一瞬瞬模糊的画面映过脑海。
那天，她从混沌痛楚中醒来，右臂沉滞麻木……后来，山林篝火旁……再后来城门后，徐谨言发病……青昭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眸眼幽深。
她收起恍然，目光重新落回焦尾身上。它自吸纳了那口日华后，气息似乎强盛了一丝。
青昭默然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露水和草叶，不动声色地向树屋走去。
莫家树屋外，晨雾渐薄，天光初透。
小宝紧紧搂着莫虎的脖子，一张小脸垮着，眼巴巴地望着山林出口的方向。
忽然，她眼睛一亮，两条小腿欢实地晃荡起来，惊呼道：“是姐姐！姐姐真的没走！阿爹快看，是姐姐唉！”
青昭远远便瞧见那小团子在莫虎怀里扭来扭去，朝自己使劲挥舞着胳膊。
她不由加快脚步，走到近前，捏了捏小宝的脸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捧野花：“喜不喜欢？”那是一簇黄灿灿的野花，生机勃勃，像是攥着一把小太阳，小宝眼眸瞬间亮起。
青昭会心一笑。
她又轻轻捏了捏小宝头顶的啾啾，转向莫虎辞行：“莫大哥，那日多谢你出手相救。这些时日，叨扰你和大娘了。如今小宝既已无恙，我也该动身去寻我阿姐了。”
莫虎闻言，脸憋得有些红，“青昭妹子，这、这……”他喏喏了半天，喉结滚动，却怎么也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恰在此时，莫大娘捧着一个用树叶包好的包裹，掀帘走了出来。
她拉过青昭的手，将扎实的叶包塞进她手里，絮絮地叮嘱：“阿昭啊，这肉干你带上路上吃。山里路远，千万别饿着。小宝这条命…多亏了你找来徐大夫，这份恩情，我们莫家记一辈子。”
“大娘言重了。”青昭轻轻回握莫大娘的手，坦诚道：“小宝这么可爱，任谁都会帮忙的。真正救了她的是徐大夫，我只是恰巧认得徐大夫罢了。”
莫虎这时终于找到了话头，他轻轻放下小宝，竟朝着青昭“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青昭妹子！我都听人说了，那日徐大夫当众为难你，你为了小宝受了大委屈！我、我不会说话，但你的恩情，我莫虎记在心里！”焦尾被这突然的动静惊得耳朵竖起，又放松。
话罢，莫虎从腰间解下一弯短匕。那匕首鞘身由陈年黑檀木所制，温润生光，几道嵌着的银丝，勾勒出流云纹样，透着一股沉稳古朴之气。
他双手捧起，郑重递到青昭面前：“这是我阿爹留下的‘乌云匕’，吹毛断发。妹子你独身上路，带着它，盼能护你周全。”
青昭急欲伸手去扶：“莫大哥，这如何使得！快起来！这太贵重了……”却被莫大娘扯住手。
莫虎眼神恳切：“妹子若不收，我便跪着不起了。”
青昭看着莫虎执拗坦荡的眼神，终是轻叹一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匕首：“好，我收下。莫大哥，你快请起。”
莫虎这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与莫大娘对视一眼，露出憨实笑意。莫大娘欣慰地看向青昭。
青昭指尖抚过温凉的刀鞘，心念微动。她侧身将匕首收好，右手自然地探入左袖。指尖触到臂上一片细鳞时，她牙关微紧，迅速一拈。一阵尖锐的痛
瞬间传来，掌心已多了一枚温润的碧青物什。
焦尾立刻察觉到什么，不安地挪了挪前爪，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
这时，一只小手扯了扯青昭衣襟。
青昭面色如常蹲下身，对上小宝亮晶晶的眼睛。
小宝举起一只草茎编的精巧蚂蚱，认真地说：“这是阿爹扎给我的，送给姐姐！谢谢姐姐救了小宝，姐姐要记得我啊！”
青昭心头一暖，轻声道："姐姐会一直记得小宝，记得莫大哥，记得大娘。这礼物，我很喜欢。"
她收起草编，又将那枚温润的青玉放入小宝掌心，“这个送你，带在身上，就像姐姐一直陪着你。”
小宝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漂亮莹润的“小石头”，小嘴巴张开，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
焦尾凑近青昭，鼻尖轻触她的左臂，发出担忧的低鸣，用头轻轻蹭着她的手。
莫大娘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上前将青昭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孩子......寻亲路上，千万保重。”
晨光熹微中，青昭最后揉了揉小宝的脑袋。她朝着莫家人挥挥那只草蚂蚱，转身带着焦尾，一步步走入渐散的薄雾中。
走出好久，她回头。只见小宝正用力挥舞着手中那簇鲜亮的小太阳。
莫虎抱着小宝，与莫大娘一同立在树屋前，久久望着那一人一犬的背影，淡出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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