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情得到叶文思的示意后，忐忑地取出银针，她看着沈云意苍白的面容，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云意……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沈云意闭着双眼，薄唇毫无血色，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整个人透出一种近乎易碎的精致感，宛如一尊被风雨侵蚀过的玉雕。
程情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银针精准地刺向沈云意背上那殷红朱砂符纹的中心。
针尖没入肌肤的刹那——
沈云意眉心倏地蹙紧，细密的冷汗瞬间从他光洁的额角渗出，蜿蜒而下。
他左颊之上那三颗小小的红痣，在这极致的痛楚与隐忍的衬托下，竟显得愈发秾丽夺目，灼灼欲燃。
叶文思目光如炬，紧锁沈云意周身变化。随即，他退至一旁盘膝坐下，双手于胸前结出繁复玄奥的法印。
刹那间，无数莹白的光符自他指间流泻而出，如星河流转，瞬息布满整个房间。
一时间，室内异象纷呈：涛声隐隐，风声呜咽，间或夹杂着威猛虎啸与苍劲龙吟，仿佛自成一方小天地。
程情被这磅礴气象震慑得双手微颤，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抑制的贪婪飞快掠过。
叶文思竟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难怪……难怪爷爷对他言听计从，奉若神明！
一个念头如黑暗中骤然迸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她的心绪：云意如今待我情分渐疏，若能请叶老师出手，强化那转心草的效力，令云意对我更加死心塌地……
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际，叶文思倏然睁眼，目光如冷电扫来。
程情心头猛地一跳，慌忙垂下头，敛去所有异色，恭谨唤道：“老师。”
心底却是一片冰凉讽意：我们这几个所谓的家族继承人，虽都拜在叶文思门下，却不过是顶着虚名。
只有沈云意才是他名副其实的弟子。
当然也不是没人反对，可被叶文思一句话就堵了回来。
程情心中愈发不忿，不知道这叶文思教了沈云意什么，竟然让转心草的效用逐渐减弱。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床边昏迷的沈云意。
他面容苍白，眉宇间依旧紧锁着化不开的愁绪，即使在昏睡中也显得如此疏离。
这景象刺痛了她。
程情猛地一咬牙，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狠绝取代。她猝然转身，朝着叶文思的方向，“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直起身，泪珠成串滚落，声音带着刻骨的凄惶与哀求，哀声哭求：“老师！求您垂怜！帮帮学生这一次吧！”
那张俏脸上泪水纵横，满是凄楚无助，姿态卑微到尘埃里，声音因极力压抑的哭腔而断续颤抖：“只求老师肯施以援手……学生愿倾尽所有！任何代价，学生都……甘愿承受！”
叶文思却似早有所料，指尖慢条斯理地捻过胡须，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居高临下地觑着她，眸底深处浮动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哦？你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程情耳边，字字如冰锥刺骨：
“我要你程家秘不外传的《青囊医典》！你——给是不给？！”
程情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千言万语瞬间堵在喉头，像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絮，让她吐不出，咽不下。
叶文思的目光如同寒潭，一点点冻结，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程情在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好，谢……老师成全。”
叶文思心头泛起一股“果然如此”的笃定，这位程家的嫡出大小姐，无论前生今世，兜兜转转，从来不变！
为了成全自己的爱情，竟连程家视若性命的保命宝贝也甘愿奉出。
叶文思缓步走到沈云意床边，掌心倏然凝聚出一抹闪着尖锐寒芒的光刃。
他手臂沉稳下划，沈云意心口处瞬间浮现一道殷红裂痕。诡异的是，伤口竟不见丝毫鲜血涌出。
凝神细看，那翻开的皮肉之下，丝丝缕缕妖异的绿意正贪婪地攀附其上——原来流出的鲜血，早已被这株诡异的转心草当作养分，涓滴不剩地吞噬殆尽。
叶文思心底霎时掀起滔天巨浪，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眼神沉沉地扫向身旁——程情正微微侧过头，似乎不忍目睹沈云意这般惨状，纤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继续凝神操控。
那丝丝绿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如有生命般沿着他指尖延伸出的光柱缠绕而上，贪婪地汲取着其中蕴含的能量。
叶文思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的后背衣衫。
他紧咬牙关，一双眼睛因巨大的消耗与痛苦而布满猩红血丝，死死盯住程情，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快……把你的血……滴进这绿意里！”
程情闻言，没有丝毫犹豫，抬手狠狠咬向自己的指尖。
鲜红的血珠立刻沁出，被她毫不犹豫地滴落进那一片闪烁着妖异绿芒的脉络之中。
刹那间，那片原本雾状的绿意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实体，剧烈地翻涌、凝聚！
丝丝缕缕的绿气飞速地虬结、生长，转瞬间化作一条条粗壮的墨绿藤蔓，如活物般狠狠缠绕住沈云意的心脏，贪婪地收缩、勒紧！
鲜艳的红色——那是沈云意仅存的生命之血——肉眼可见地沿着藤蔓的脉络向上蔓延、渗透。
沈云意原本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变得如同浸透月光的寒玉，死寂一片。
蝶翼般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无法言喻的痛楚。
就在那贪婪的丝藤即将把沈云意浑身精血彻底吸噬殆尽的刹那——
嗡！
一点刺目的红光在藤蔓缠绕的心脏处骤然爆发！
光芒急速凝聚、压缩，一颗通体流转着妖异艳红、仿佛由最纯粹精血凝成的丹药终于成型！
它静静悬浮在半空中，散发出灼热而邪异的气息，丹体内部，丝丝缕缕的翠绿纹路如同活物般在其中蜿蜒游走，闪烁着诡秘的光泽。
叶文思见状，立刻强行切断了仪式连接！
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猛地冲撞肺腑，他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终是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嘴角随之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而程情的目光，燃烧着近乎疯魔的炽热光芒，死死盯着半空中那枚悬浮的、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血色丹药。
她缓缓俯下身，冰凉的手指抚上沈云意毫无血色的脸庞，指尖久久流连在那三颗殷红的痣上，声音轻飘得如同呓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毓书……别怕。很快，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了。”
程情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旁叶文思正紧紧盯着自己，她眼珠骨碌一转，脸上扯开一个夸张的笑容，噗通跪倒在地，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多谢老师成全！”
叶文思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怪异。
他定定地俯视着跪在脚边、状若疯魔的程情，心底疑窦丛生：难道是我多想了？
他压下疑虑，声音听不出喜怒：“把你的镯子取下来。”
程情忙不迭点头，带着几分郑重，小心褪下腕间一只光华内蕴的镯子。
这镯子材质极为罕见，竟是粉金色的鎏金打造，通体流淌着一种温润而不失华贵的光泽。
镯身之上，精心錾刻着层层叠叠、栩栩如生的莲花纹路——莲瓣舒展，莲心微凸，连叶脉都纤毫毕现，透着一股清雅圣洁的气息。
这正是沈家世代相传、象征主母身份的传家之宝。
叶文思接过这凝聚着沈家数代传承的镯子，指尖精准地落在其中一朵莲花的中心花蕊处——那花蕊由一颗极细微的、与粉色鎏金几乎融为一体的凸起圆珠构成。
他指腹蕴含巧劲，对着那花蕊圆珠迅疾一按，旋即轻轻一旋——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只见那朵莲花周围的数片精致莲瓣，竟如真正的花朵般无声地向内收拢、旋转，露出花心之下一个精巧绝伦、恰好能容纳丹药大小的圆形暗格。
“丹药储存在这里，”叶文思将那颗散发着邪异红芒的丹药小心置入那莲心暗格之中。
随着丹药嵌入，收拢的莲瓣仿佛受到感应，又无声地旋转复位，严丝合缝地闭合，那朵承载着秘密的莲花纹路恢复如初，依旧圣洁无瑕，再也看不出半点开启过的痕迹。
“母丹每月会自行生成四颗子丹。”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钉在程情脸上，一字一句强调道，“记住，一月，只可服食一颗。不得有误。”
程情小心翼翼接过镯子，垂首恭顺应道：“是，学生谨记。”
叶文思的目光又落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沈云意。
当视线触及少年心口那片曾被藤蔓缠绕过的肌肤时，一股混沌又清晰的荒诞感陡然翻涌 ——
原来那些盘根错节的因果，终究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此刻。
物是人非。
他忽然想，若那位沈小姐还在，亲眼瞧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会是怎样的神情？
是恸哭，是怔忡，还是早已在无数次失望里，连惊讶都吝啬给予？
最终，千般思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叶文思收回目光，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淡淡道：“出去吧。”
院外，细雨如丝，绵绵不绝，天色昏沉如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厚绒，沉沉地压下来，不透一丝天光。
叶文思迎上几位家主探究中带着焦灼的目光，下颌几不可察地一点。
那几位家主紧绷的肩背悄然松弛，脸上顷刻堆砌起近乎谄媚的油滑笑容，争先恐后地躬身，姿态谦卑得近乎匍匐：“道长神通广大！请随我等移步。”
众人又好似变得寻常，那层压力也好像没有了，行走间，只听到阿谀奉承之音，倒是把掖庭阁那位忘得干干净净。
院中仆人的尸首早已被抬走，可绵绵细雨冲刷着地面的血迹，蜿蜒流淌，被众人的鞋履反复碾踩，在青石板上洇出更深的红，怎么也洗不净。
程情指尖紧紧扣着那温凉滑腻的粉金莲花镯，正欲抬步随行，一股蚀骨的阴寒骤然从尾椎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僵硬地、缓缓地转过头——
呜——！
一阵裹挟着浓重湿气的阴风，如同冰冷的叹息，呼啸着掠过庭院。
一片惨白如骨、边缘残破的灯笼布，如同怨灵伸出的惨白手臂，被风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至她眼前，旋即又软塌塌地坠落，恰恰覆在那片污浊的血洼之上。
刺目的猩红迅速沿着布料的纹理向上攀爬、渗透，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妖异的图案，似花非花，似眼非眼。
她的眼珠猛地一颤，模糊的视线里，长廊的阴影下，似乎有一张苍白阴郁的脸。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任何表情，辨不出是喜是怒，是哀是乐，像一尊浸在雨里的泥塑。
胸腔像被无形的巨石狠狠压住，窒息感汹涌而来。
周遭的一切开始溶解、流淌，色彩斑斓地晕染、扩散，像一幅被水浸透的艳丽浮世绘，所有的线条都在雨水中扭曲、模糊。
五官像是被蒙上了层湿布，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听不真切，唯有耳边声响格外清晰。
呼哧……呼哧……沉重、粘滞、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它近在咫尺，仿佛贴着自己的耳膜鼓动，却又缥缈遥远，不知来自何方。
那是谁的呼吸？她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程情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之烛，倏然熄灭。
眼前最后的光景——那些雕梁画栋、朱漆回廊——竟如同被烈火舔舐的脆弱纸鸢，扭曲着、哀鸣着，在无声的火焰中化为片片飞灰……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冰冷的雨丝顺着她的眉间滑落，淌过她的脸颊，滴落在青石板上，与地上的血水融为一体。
那片猩红在她身下缓缓蔓延，像一朵在雨里悄然绽放的花，慢慢将她裹缠、覆盖，最终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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