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再次洒落悬剑峰时,那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江宁一夜未敢深眠,隔壁稍重些的呼吸声或是轻微的咳喘都能让他立刻惊醒,侧耳倾听许久,直到确认再无动静,才稍稍安心,复又陷入一种焦灼的浅眠。
天蒙蒙亮,他便起身,惯例去厨房生火熬药。小泥炉里的火苗舔舐着药罐底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浓郁苦涩的药味随之弥漫开来,这一次,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他端着那碗滚烫的药汁,走到主屋门外,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师尊,药好了。”
屋内静默片刻,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嗯。”
门并未打开。
江宁顿了顿,将药碗轻轻放在门廊下的矮几上,又道:“弟子放在门外了。”
里面又“嗯”了一声,便再无动静。
他默默退开,回到院中,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练剑,只是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出神。昨日那咳血的画面和之前剑斩魔尊的绝世风采在他脑中反复交错,让他心绪难平。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聂双披着外衣走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底带着明显的倦色,但似乎比昨夜那虚脱的样子好了些许。她目光扫过矮几上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药,没说什么,只慢慢走到惯常倚坐的窗边软榻,裹紧了衣衫,望着外面发呆。
阳光落在她身上,仿佛能穿透那单薄的躯体。
江宁犹豫了一下,转身去厨房,很快端了一碗清粥出来,米香混合着微弱的灵气。
“师尊,用些粥吧。”他声音放得很轻。
聂双回过神,视线从那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粥上掠过,又落到江宁带着些许局促的脸上。她没说话,只伸出了手。
江宁连忙将碗递过去。
她的指尖依旧冰凉,接过碗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动作缓慢而优雅,长长的睫毛垂着,掩去了眸中情绪。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她将空碗递还给江宁,依旧没说话,只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流散的云海,似乎那里面藏着什么极有趣的东西。
江宁拿着空碗,站在原地,心里琢磨着是该退下还是再说点什么。昨日种种之后,他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他准备默默离开时,聂双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依旧淡淡的,没什么力气:“昨日那一剑,看清了多少?”
江宁猛地一怔,心跳骤然加快。他没想到师尊会突然问起这个。他努力回忆那石破天惊却又朴素至极的一划,迟疑道:“弟子……弟子愚钝,只觉师尊并指一划,魔雷便……便散了。其中玄奥,未能领会万一。”
“散?”聂双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意味,“不是散。”
她并未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平淡地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是‘无’。让它从未存在过。”
江宁呼吸一窒。从未存在过?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境界!
“你的剑,”聂双继续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还在求‘斩中’。笨拙,无力,但方向没错。”
这大概是江宁入门以来,从她口中听到的最接近“肯定”的话。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是,”她话锋微转,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清透,仿佛能看穿他所有想法,“剑心蒙尘,易入歧途。执着于形,反而落了下乘。”
她说完,便又转回头去,仿佛只是随口提点了一句,不再多言。
江宁却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剑心蒙尘”?“执着于形”?他回想起自己昨日之前练剑,确实只知一味模仿剑谱招式,追求动作标准,却从未思考过剑之本意……
“多谢师尊指点!”他猛地躬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聂双没再回应,仿佛已经睡着。
江宁却像是被打通了某个关窍,胸腔中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情绪填满。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院中,再次提起那柄铁剑。
这一次,他不再刻意追求招式的完美,而是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师尊昨日那“无”的一剑,回想那其中蕴含的、斩断一切的决绝与纯粹意念。
剑尖微颤,缓缓刺出。
依旧笨拙,却似乎有了一点不同的韵味。
聂双倚在窗边,目光依旧望着云海,唇角却极轻微地、无人察觉地弯了一下。
朽木。
或许,尚可雕。
日头渐渐升高,峰顶云雾流转。
悬剑峰顶的日子,仿佛又沉回了那锅浓稠苦涩的药汁里,缓慢地熬着。
聂双的气色依旧差得吓人,咳嗽声时断时续,但至少不再咯血。她多数时候裹着裘衣靠在窗边,看着云卷云舒,一坐就是大半天,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指尖都透着慵倦的疲惫。
江宁练剑越发刻苦。那日一句“无”和“剑心蒙尘”,像在他混沌的识海里劈开了一道细微的光。他不再拘泥于剑招的形,而是尝试去捕捉每一剑挥出时的“意”。虽然依旧笨拙,灵力运转也依旧滞涩,但那柄普通的铁剑在他手中,渐渐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凝气息。
他偶尔会大着胆子,将练剑时遇到的新的困惑 summarise 成最简短的语句,在送药时低声请教。
聂双有时会眼皮都不抬地丢出一两个词。有时会沉默以对。极偶尔,她会睁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说一句稍长些、却依旧晦涩难懂的话。
每一次,都让江宁咀嚼良久。
他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寂静而古怪的教导方式,也习惯了师尊那深不见底的虚弱与偶尔泄出的、冰山一角的恐怖实力。
这日午后,他正凝神练剑,试图将一丝若有若无的领悟融入一招简单的“直刺”中,山道方向却传来了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
不是魔气,是天衍宗修士的气息,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味道。
很快,三道身着执法堂服饰的身影出现在峰顶结界外。为首的是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修士,金丹后期修为,目光如电,身后跟着两名筑基期的弟子,神色肃穆。
“执法堂执事周凛,奉长老会之命,特来拜见聂师叔。”冷峻修士的声音透过结界传来,刻板而毫无起伏。
江宁收剑而立,心头微微一紧。执法堂?他们来做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主屋。
门扉紧闭,里面毫无声息。
周凛等了几息,不见回应,眉头微蹙,提高了些许声调:“聂师叔?魔劫虽退,然宗门损失惨重,诸多事宜需清查厘定。长老会有令,各峰需配合巡查,核实战损,并上报魔袭期间所有异常动静。还请聂师叔行个方便。”
话语虽还算恭敬,但那语气中的催促与审视意味,却毫不掩饰。
江宁抿了抿唇,上前几步,隔着结界拱手道:“周师叔,师尊身体不适,正在静养,不便见客。若有事务,可否由弟子代为通传或处理?”
周凛的目光落在江宁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蔑:“你是聂师叔新收的弟子?五行杂灵根?”他顿了顿,语气更冷,“此事关乎宗门安危,非比寻常,需面见聂师叔核实。你,恐怕做不了主。”
话音未落,主屋那扇紧闭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聂双站在门内,依旧裹着那身厚裘,脸色苍白,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她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喘息,仿佛只是开门这个动作就已耗尽了力气。
“核查?”她抬眼看向结界外的三人,声音轻飘沙哑,却带着一丝冰凉的嘲弄,“核查什么?核查本座杀了多少魔物?还是核查本座这身伤……是真是假?”
周凛被她目光一扫,竟觉得神魂微微刺痛,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语气却不自觉恭敬了几分:“师叔恕罪,非是质疑师叔,只是宗门规章如此,魔袭期间各峰阵法皆有记录,悬剑峰昨日剑意冲霄,动静极大,长老会只是循例问询……”
“动静大?”聂双轻轻咳嗽起来,肩头微颤,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语气倦怠,“魔尊打上门,难不成……还要本座敲锣打鼓迎他进来?还是得悄无声息……让他把这峰头拆了?”
周凛一时语塞。
聂双却似懒得再理会他们,目光转向江宁,淡淡道:“他们要查,便让他们查。峰内阵法,随他们看。只是本座这屋子……”
她视线扫回周凛三人,虽气息微弱,那眼神却让三位执法弟子心头同时一凛:“……脏得很,就不请你们进来坐了。”
说完,她不再多看外面一眼,转身掩上了门。
结界悄然散去一道口子。
周凛脸色有些难看,聂双的话像软钉子,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但他职责在身,只得硬着头皮,带着两名弟子走进院子。
一入院中,三人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并非刻意针对,而是这峰顶无处不在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森然剑意,让他们的灵力运转都滞涩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药味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也印证着此间主人状况确实糟糕。
他们不敢靠近主屋,只在外围象征性地用罗盘检测了一下阵法残留波动,又询问了江宁几句魔袭时的情形,问得十分粗略,心思显然不在此。
他们的目光,更多是隐晦地扫视着整个峰顶,尤其是主屋的方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别的痕迹。
江宁据实已告,语气平静,心中却疑窦渐生。这些人,不像来核查战损,倒像是……来探虚实的。
很快,周凛便收了罗盘,面无表情地对主屋方向拱了拱手:“多谢师叔配合,打扰师叔静养,告辞。”
三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仿佛只是走了个过场。
结界重新闭合。
院内恢复寂静。
江宁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屋内,聂双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执法堂弟子远去的脚步声,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果然来了。
她缓缓走回榻边,指尖掠过窗棂上细微的尘埃。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清净,怕是到头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