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笙歌乐声逐渐歇下,宴席终散,宫人们开始忙碌地收拾残局。御花园中更显寂静,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和积雪压断细枝的偶尔轻响。
谢景玄正欲带着玄韶返回静思斋,忽然,一阵极其突兀的、叮铃哐啷的声响伴随着压低的嬉笑声,从不远处的宫墙方向传来,在这片皇家禁苑的肃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哎哟喂!可算找着地方了!这皇宫大院跟迷宫似的,比鬼打墙还绕!” “谢不坷!你小声点!说了让你别拽我那新买的云锦袍子!扯坏了你赔啊!还有,让你带的梯子呢?!” “梯子?要什么梯子!道爷我掐指一算,就知道这儿墙矮……哎呦!这冰溜子滑脚!”
只见两个黑影正笨手笨脚地从一道相对低矮、僻静的宫墙头上翻下来。前面那个穿着歪歪扭扭的靛蓝色道袍,不是谢书又是谁?他手里还拎着一个不小的酒坛子,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把酒坛摔了,引得后面那个穿着昂贵却此刻沾了雪泥、一脸心疼加恼怒的少年——魏炜丁——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我的酒!谢不坷你稳当点!这可是窖藏三十年的女儿红,我爹想拿来给我姐做嫁妆的!我好不容易从……唔!”魏炜丁的话被谢书一把捂住嘴堵了回去。
“嘘——!小祖宗!你想把大内侍卫都招来啊!”谢书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站在月光雪地里、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的谢景玄和蹲在他脚边、同样面无表情(猫脸真的会有表情吗?)的玄韶。
“嘿!找着了!”谢书立刻松开魏炜丁,脸上堆起那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拍拍身上的雪,拎着酒坛就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七殿下!新年大吉!富贵吉祥!哎呦,猫兄也在!真好真好!我就说今晚星象显示,此地必有贵人相聚!”
魏炜丁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弄皱的袍子,努力想摆出皇商的派头,可惜脸上的稚气和刚才的狼狈让他看起来毫无威慑力。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沉稳地拱手:“见过七殿下。呃……新年安康。”目光却忍不住往玄韶那边瞟。
谢景玄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尤其是他们翻墙而入的出场方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微微蹙眉:“你们……怎会在此?皇宫大内,岂是随意闯入之地?”若是被巡逻侍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哎呀,殿下放心!”谢书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嘿嘿一笑,“道爷我早算过了,这个时辰,这条路线,侍卫刚交班,有一炷香的空档!绝对神不知鬼不觉!再说了,”他拍了拍酒坛,“如此良辰美景,殿下一个人……哦不,一个人一只猫,对月独酌多无趣?我与子煜特意带了佳酿,来与殿下共饮守岁!这可是子煜压箱底的好货!”
魏炜丁在一旁用力点头,献宝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后竟是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还有一小包显然是给玄韶准备的、烤得喷香的小鱼干。“殿下放心,都是干净的!绝对没问题!”
谢景玄看着这两人,一个嬉皮笑脸掐算时辰钻空子,一个明明肉痛却还努力装大方,组合荒诞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真诚?他心底那根因宫宴而始终紧绷的弦,竟不知不觉松动了几分。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此处非饮酒之所,随我来吧。”
他领着两人,避开可能还有宫人走动的主道,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更加偏僻安全的静思斋。
静思斋内炭火依旧温暖,只是陈设简单,与方才乾清宫的奢华相比堪称寒酸。谢书却毫不在意,一屁股就在榻上坐了,熟练地拍开酒坛泥封,顿时一股醇厚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魏炜丁则小心翼翼地将小菜摆在桌上,又特意将那包小鱼干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碟子里,推到好奇地跳上桌子打量他们的玄韶面前。
“猫兄,尝尝,东港最大的那家铺子买的,招牌货!”魏炜丁对着玄韶,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哄劝和期待。
玄韶低头嗅了嗅小鱼干,又抬头看了看魏炜丁那亮晶晶的眼神,似乎衡量了一下,这才优雅地叼起一条,小口吃了起来。
魏炜丁顿时像是得了什么大奖一样,脸上笑开了花。
谢书已经倒好了三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粗瓷杯里荡漾:“来!七殿下!第一杯,敬这不太平但又有点意思的过去一年!恭喜殿下,崭露头角,不再是池中之物!”他这话说得直白,举杯一饮而尽,毫无文人雅士的矜持。
谢景玄端起酒杯,并未立刻喝下,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崭露头角?不过是侥幸未死,如履薄冰。”
“嘿!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本事!”谢书抹了把嘴,又给自己满上,“多少人连冰都没得踩就淹死了?殿下您不仅踩上去了,还捞着了几条鱼,甚至……”他瞟了一眼正在啃小鱼干的玄韶,挤挤眼,“还得了位了不得的‘帮手’。这还不是大喜事?”
魏炜丁也连忙举起杯,小脸被酒气熏得微红,接口道:“就是就是!殿下您不知道,现在外面好些人都在偷偷打听您呢!都说您……呃……深藏不露!还有猫兄,威名远播!连带着我们猫爪阁的生意都好了不少!”他一时说漏了嘴,赶紧低头喝酒掩饰。
谢景玄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轻轻呷了一口酒。酒液甘醇凛冽,确是佳酿。“猫爪阁生意好,是二位经营有方。与我何干。”
“诶~话不能这么说。”谢书晃着手指,眯着眼笑,像只狡猾的狐狸,“殿下您是潜龙,我们呢,顶多是借着龙气,做点小本买卖。大家互惠互利,互惠互利嘛!再说了,”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难得正经了几分,“这京城的水啊,是越来越浑了。老大那边丢了面子又折兵,正憋着火呢。老二看着吃了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且藏着后手呢。老三……嘿,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老四……”提到四皇子,谢书顿了顿,收起嬉笑,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喝了口酒。
魏炜丁在一旁小声补充:“还有……宫里也不太平。听说……只是听说啊,皇后娘娘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太医院换了好几个方子了。还有……贤妃娘娘省亲后,宫里好像多了些生面孔……”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拼图的一角,虽不完整,却与谢景玄自身的感知隐隐吻合。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酒杯边缘。
玄韶不知何时已吃完了小鱼干,跳上谢景玄身边的椅子,蜷缩起来,舔着爪子清理毛发,碧色的瞳孔偶尔扫过侃侃而谈的谢书和认真补充的魏炜丁,仿佛也在聆听。
“所以啊,殿下,”谢书再次斟满酒,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像是醉话,又像是某种暗示,“新的一年,风波只会更甚。您可得抓紧了。有些‘清风’,该买就得买,有些线,该搭就得搭。银子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在刀刃上才值!您说是不是,猫兄?”他最后竟然笑嘻嘻地去问玄韶。
玄韶甩了甩尾巴,懒得理他,把头埋进了皮毛里。
谢景玄看着杯中残酒,忽然问道:“你们的‘清风’,可知晓……地府之事?”他问得突兀,目光却紧盯着谢书。
谢书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那抹迷离瞬间消散,变得清明而深邃,他看了看谢景玄,又看了看似乎睡着的玄韶,嘿嘿一笑,答非所问:“天机不可泄露,阴阳自有秩序。殿下,您还是先顾好眼前阳间的事吧。步子太大,容易扯着……呃,总之,稳当点好!”
魏炜丁听得云里雾里,眨巴着眼睛看着两人打哑谜。
谢景玄没有得到直接答案,却也从谢书的反应中印证了某些猜测。他不再追问,举杯道:“无论如何,多谢二位今夜前来,还有……这一年的襄助。”这感谢,带了几分真心。
“好说好说!”谢书又恢复了那副没正形的样子,“只要殿下以后多光顾生意,酒水管够!是吧,子煜?”
魏炜丁肉痛地看了一眼那下去小半坛的三十年女儿红,还是用力点头:“嗯!殿下有事,尽管吩咐!”
三人又饮了几杯,闲谈了些京城趣闻。谢书妙语连珠,魏炜丁时不时插科打诨,静思斋内竟难得地充满了轻松甚至有些喧闹的气氛,与皇宫整体的肃穆格格不入。
直到子时的更鼓远远传来,谢书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打了个酒嗝:“行了,酒喝完了,天也聊透了,该撤了!再待下去,侍卫该来了!”他拉起有些微醺的魏炜丁。
两人告辞,依旧准备从原路翻墙而出。临走前,魏炜丁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对玄韶说:“猫兄,下次我再给你带更好的鱼干!”
谢书则对着谢景玄,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小心‘和棋’。”然后便拉着魏炜丁,如同来时一般,叮铃哐啷、却又巧妙地避开巡守,消失在夜色中。
静思斋重归寂静,只剩下酒香袅袅。谢景玄独自坐在桌前,指尖蘸着杯中残酒,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
玄韶跳上桌子,看着他划出的痕迹,那像是一个模糊的“澜”字。
“谢书最后说,‘小心和棋’。”谢景玄低声道。
玄韶碧色的瞳孔在烛光下闪烁了一下:“四皇子,谢景澜。善弈,常以和棋终局。不争一时之得失,意在全局。”它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其志,恐不在小。”
谢景玄默然。良久,他吹熄了蜡烛,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混合着雪光涌入,照亮了半间屋子。远处,旧年的最后一点时光正悄然流逝。
他望向御花园的方向,那里,积雪之下,残梅犹存。
而新的风雪,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
卷末有诗云:
雪泥鸿爪迹未销,幽瞳暗窥魍魉潮。
冰弦欲谱新翻曲,怎奈风急折寒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