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韶踞于静思斋那扇略高的窗台之上,宛如一尊凝固的墨玉雕像。冬日惨淡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庭院积雪上投下稀薄而冰冷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它并非凡猫,感官之敏锐远超寻常生灵。此刻,它那粉嫩的鼻尖微微抽动,一双敏锐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易察觉地转动着,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微妙的变化。
不对。很不对。
空气中弥漫的基底味道依旧熟悉——冰冷尘土的气息、远处宫殿飘来的各类昂贵熏香杂糅的暖甜、炭火盆偶尔爆出的星火气、甚至还有御膳房方向传来的模糊食物香气。
但在这片看似不变的背景之下,一股极其微弱、却令人极度不安的新生气味,正如同毒蔓,悄无声息却又顽固地从东南方向(宫墙之外的市井)渗透而来,逐渐污染着这片皇家禁苑的空气。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甜腻感,仿佛大量糖蜜在闷热环境中**变质,又隐隐夹杂着一种剧烈发热后汗液蒸腾特有的酸败气息,最深处,则是一种冰冷刺骨、名为群体性恐慌的绝望味道。
这复合的气味对于玄韶而言并不陌生,在其作为阴差巡行阳世时,往往在大规模死亡事件爆发前夕,这种代表着恶性疫病与人类极致恐惧的“气息”便会率先弥漫开来,如同死神投下的阴影。
它下意识地站起身,浑身上下油光水滑的黑色短毛似乎都微微蓬松了些,并非因为抵御严寒,而是出于一种源自灵体深处的本能警惕。这气味目前还很淡薄,源头显然位于宫墙之外,但那持续不断的、逐渐增强的渗透趋势,却让那双碧色猫瞳中的凝重之色愈加深沉。它久久凝视着皇宫的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接下来的两三日,那股不祥的、复合着疾病与恐惧的气息非但没有如同普通浊气般随风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变得越发清晰和浓重起来。它缠绕在每一个从宫外回来的宫人衣角发梢,渗透进运送物资的车轮辙印,甚至随着风,无孔不入地钻入每一道窗缝。
连一向神经粗粝、后知后觉的福安也清晰地察觉到了异样。他每次外出办差归来,那张圆脸上的血色就仿佛被抽走一分,眼神里的惊慌难以掩饰,带回来的消息也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惊肉跳。
“殿下……”这日午后,福安添完炭火,却磨蹭着不肯立刻退下,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带着明显的颤音,“外头……外头好像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谢景玄正对着一卷兵书凝神思索,闻声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并未催促,只是那沉静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询问。
福安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眼珠因恐惧而微微转动,几乎不敢直视谢景玄:“是……是南城!还有东市那边……闹、闹时疫了!起先……起先官府还瞒着,只说是个别刁民染了风寒,可……可这两天根本瞒不住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压回去,显得异常尖锐,“倒下去的人一片一片的!发热、咳得撕心裂肺,痰里带血,身上……身上还起紫黑色的斑块!听说……听说死状极惨,浑身发黑,都没人敢去收尸!药铺早就被抢空了,坐堂大夫跑得没影,棺材铺……棺材铺的木料都快用光了!街面上冷冷清清,好多人家里传出哭丧声,可连吊丧的亲戚都不敢上门!都说……都说这病沾上就死,没救的!”
谢景玄的眉头骤然锁紧,指节无意识地扣紧了书卷:“时疫?可知是何病症?源头在何处?太医署和京兆府有何对策?”
“奴才……奴才蠢笨,实在不知是什么瘟神作祟,”福安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几乎要跪下去,“只听人都说厉害得紧,像……像是古籍里记载的‘肺痨瘟’混着‘黑死病’,凶恶无比!太医署的大人们闭门不出,好像在紧急商议方子,京兆府的官差们戴着面巾,满街洒石灰水,可……可好像也没什么用!宫里……宫里也都传遍了,各宫主子娘娘们都快吓疯了,赶紧让人到处熏艾草、烧苍术、泼酸醋,紧闭门户,恨不得连只蚊子都不放进来,生怕……生怕那瘟气钻进来……”他的话语凌乱而急促,充满了末日般的恐慌。
仿佛是为了给福安的话语做最残酷的注脚,窗外远处,隐约飘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似乎就来自于不远处的某处宫苑,随后是几声宫人惊慌失措的低呼杂乱的跑动脚步声。
这深宫禁苑,往日里最讲究仪态规矩,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撕开了一道口子,连谢景玄所处的这方往日最为僻静、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也无法再维持那虚假的平静,被恐慌的暗流所波及。
玄韶的耳朵敏锐地追踪着那些混乱的声响,鼻翼不断翕动,分析着空气中愈发复杂的成分。它碧色的眼眸中凝重之色几乎化为实质。它轻盈地跳下窗台,走到谢景玄脚边,用冰凉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他微凉的指尖,发出一声极轻的、却带着明确警示意味的“喵”,尾音拖长,充满不安。
谢景玄俯身,温热的手掌轻轻抚过它弓起的背脊,指尖能感受到其下肌肉的紧绷:“你也察觉到了,是吗?这次……很麻烦。”他脸色依旧维持着沉静,但眼神已变得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地扫向窗外,仿佛要看清那无形瘟神的模样。
疫病……这比任何明枪暗箭、朝堂倾轧都更加可怕,它无形无质,不分贵贱,所带来的恐慌和混乱足以摧毁一切秩序。
又煎熬般地度过了一日,宫中的气氛几乎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往日穿梭往来的宫人数量锐减了大半,即使偶尔有不得不外出办差的,也是用厚厚的布巾严严实实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写满惊恐的眼睛,行色匆匆,眼神躲闪,恨不得贴着墙根走,仿佛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拂过的每一缕风,都可能是带来死亡的瘟神媒介。
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的帮凶,在宫墙角落、廊柱背后、紧闭的门窗内滋生蔓延,每一个关于宫外死亡数字疯狂增加、某个熟悉街区被官兵强行封锁、甚至某户低阶官员家眷也开始出现病例的消息,都会引发新一轮无声却剧烈的恐慌浪潮,冲击着每个人脆弱的神经。
就连皇帝日常起居、守卫最为森严的乾清宫,似乎也未能在这场浩劫前独善其身。据某个胆大包天、与福安有几分交情的小太监,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传来的消息说,陛下昨日夜里批阅那些关于疫情的紧急奏章时,似乎不慎吹了些穿堂风,今晨起来便隐隐有些鼻塞,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这本是秋冬交替时节最寻常不过的风寒症状,若在平时,或许一碗精心熬制的姜汤苏叶饮,加上妥善的保暖休息,便能轻易打发。但在如今这风声鹤唳、杯弓蛇影、死亡阴影笼罩每一寸空气的时刻,皇帝陛下这区区几声咳嗽,不啻于在滚沸的油锅中猛然投入冰块!
御前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虽无人敢不要命地直言“陛下可能染疫”,但那过度惊慌失措的神情、手忙脚乱捧上无数种御寒补气汤药的举动、太医署院判被火速秘密召见时的凝重脸色、以及宫内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的态势,无一不在疯狂渲染和放大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极致紧张。消息如同被点燃的引线,以惊人的速度隐晦而高效地传遍六宫——陛下龙体欠安,情况不明!
一时间,所有暗流汹涌的权势争斗、所有精心计算的合纵连横,似乎都在这突如其来的、最原始的生存威胁面前,暂时停止了涌动。几乎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或真心担忧或冷眼旁观,都死死聚焦于乾清宫那重重殿门之后。
担忧、恐惧、观望、算计、甚至一丝难以言说的、被死死压制的隐秘期待……种种极端复杂而危险的情绪,在这冰冷华丽的宫墙之内疯狂交织、发酵、碰撞。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谢景玄独立于静思斋冰凉的窗棂之后,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纸,望着外面死寂得可怕的庭院。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哀鸣。玄韶在他脚边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光滑的皮毛下肌肉紧绷,喉咙里持续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呼噜声,那双异于常猫的碧色瞳孔缩成两道危险的竖线。空气中那股疫病与恐慌绝望混合的死亡气息已经浓烈到几乎令人作呕的地步,让它灵敏的感官备受煎熬,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紧紧攫住了它。
突然——
一阵极其慌乱、彻底失了章法、几乎可以说是连滚带爬的脚步声,如同丧钟般由远及近,无比刺耳地撕裂了这片可怕的寂静!一个小太监,脸色惨白得如同刚从坟里爬出来,猛地撞开静思斋那本就并不牢固的门扉,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甚至来不及爬起,便扬起一张因极致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尖着嗓子,用一种完全变了调的、嘶哑破裂的声音哭喊道:
“殿下!殿下!不好了!皇、皇上下旨了!封锁各宫门!所有宫苑许进不许出!说是……说是宫外时疫猖獗,恐有奸人带入宫闱,要彻底清查避祸!咱们……咱们都被锁死在这宫里了!”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给这道催命符般的旨意加上最终的烙印,从皇宫四面八方的宫门方向,遥远却清晰地传来一连串沉重无比、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哐当——!哐啷——!轰隆——!”
那是巨大的宫门被轰然关闭、粗如儿臂的门闩被重重落下、甚至可能外加了铁索缠绕的恐怖声响!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丧钟,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敲在了每一个被困于这巨大、华丽、却即将化为疫病囚笼的深宫高墙之内的人心上!
玄韶全身的毛发瞬间炸起,身体弓成防御的姿势,碧瞳缩成最危险的细线,死死盯向宫门巨响传来的方向,发出极度威胁的低吼。不仅是因为锁宫门的举动,但是因为他在那一瞬似乎嗅到了一丝狐狸的臭味。
瘟疫的阴影,终于彻底地、无情地笼罩了整个紫禁城。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转眼间化为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
因为可怜的作者作业太多,所以这玩意儿大多数时候只能周末更新。不过达成某种条件的话,说不定会一次性在周末更7章呢?[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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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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