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盆里的银炭哔剥作响,努力驱散着静思斋内盘踞的寒意,却也使得空气略显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灼热感。
窗外,风雪虽未停歇,势头却较之前缓和了些,只余下细密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反倒衬得室内愈发寂静,静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脏搏动的声音。
谢景玄靠在冰凉脚踏上,背倚着同样冰冷的床沿,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头,指节无意识地微微蜷缩。
他并未看蜷缩在棉袍窝里的玄猫,目光虚虚地落在跳跃的、橙红色的火焰上,灰蓝色的眼眸里映着两点小小的、不断晃动的光,却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尽汹涌的、未能宣之于口的风暴。
连日来的压抑、屈辱、不甘,以及那份无人可诉、几乎要将他逼疯的孤寂,在这寂静得令人心慌的雪夜里,在这只似乎能听懂人言、眼神中带着奇异灵性的猫面前,那根紧绷的弦,竟有些抑制不住地想要松动,想要倾泻而出。
他忽然低低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干涩而突兀,里面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浓浓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嘲讽与苦涩,像是一杯放置太久、已然变质的苦酒。
“你看,”他声音沙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寂静的夜、这跳动的火、这唯一的活物听众诉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他们都说这里是天家富贵,是人间极巅。琼楼玉宇,锦衣玉食。”
他的目光扫过这简陋、清冷、甚至有些破败的屋子,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可在这里,有时候活得还不如一只野猫自在。至少……”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冰冷坚硬、内藏玄机的铁扳指,仿佛那能给他一丝虚无的力量。“野猫尚且能呲牙咧嘴,伸出爪子,挠伤那些欺辱它的手,打不过,总还能跑。而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某种极为苦涩的东西,“我却只能忍着,跪着,听着,把所有的恨、所有的怒都嚼碎了,混着血和牙,一起咽进肚子里,烂在肠子里,还要挤出笑脸,叩头谢恩。谢他们的‘教诲’,谢他们的‘赏赐’。”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虽然依旧死死压低了声音,却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毒蛇般的狠戾恨意,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幽火在燃烧:“谢景珩那个伪君子!今日又拿我的出身作文章,之乎者也,句句带刺!那些趋炎附势之徒……还有谢景渊!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堆肮脏的、碍眼的垃圾!内务府那帮阉奴!踩低捧高,克扣用度,以次充好,真当我瞎了聋了不知道么?!还有当年……那条追着我咬、几乎撕掉我半张脸的恶犬……”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左颧骨那道三指长的、凹凸不平的旧疤,指尖感受到那粗糙的纹理,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冰冷,充满了嗜血的杀意,“哼……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意外’?”
他越说越快,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同找到了一个细微的、意想不到的突破口,汹涌而出,冲击着他的理智堤坝:“我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该在这冷宫里像阴沟的老鼠一样烂掉?凭什么他们就能高高在上,践踏一切?我发誓,总有一天……我……”
就在他情绪最为激荡,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满溢出来、冲破所有束缚之时,一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安抚力量的年轻男声,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室内响起,精准地打断了他那未尽的、充满血腥气的誓言。
“怨恨蚀心,于大事无益。当务之急,是看清身边是人是鬼。”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音色清越,如同上好的玉石相叩,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在这狭小、压抑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谢景玄的耳膜上。
谢景玄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所有的倾诉、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激动瞬间冻结在脸上,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猛地僵住,每一个关节都像是被铁水浇铸,动弹不得。
下一秒,他霍然转头,脖颈甚至发出了极轻微的“咔”声,瞳孔急剧收缩成针尖大小,难以置信地、几乎是惊骇地死死盯住声音的来源——那只蜷在棉袍里,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正用那双深邃琥珀色竖瞳平静地、甚至是淡漠地看着他的玄猫。
刚才……是它在说话?!真的是它?!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锥般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窜上天灵盖,比窗外的风雪冷上千百倍。
极致的震惊、骇异、以及一丝面对未知超自然力量的本能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几乎是弹跳而起,身体因为极度震惊而微微晃动,踉跄着向后猛退了两步,脊背“砰”一声撞上冰冷的墙壁,右手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按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他从不离身的、淬了毒的贴身短刃。他的眼神锐利如受惊的鹰隼,充满了极度警惕和审视,肌肉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这无法理解的妖物撕成碎片。
“你……你是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绷得极紧,甚至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颤抖,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玄猫——玄韶,对于谢景玄如此剧烈、几乎要动手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它甚至没有移动位置,只是耳朵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长长的黑色尾巴尖在棉袍上极其缓慢地扫过,琥珀色的瞳孔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仿佛能看透人心。
那清晰的男声再次响起,语调依旧平稳,毫无波澜,奇异地与空气中紧绷欲裂的危险气息形成对比:“殿下不必惊慌,我非山精野怪,亦非受人所遣来害你之物。”
它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合适的词句,选择了一个最不易引起过度反感和恐惧的说法:“我不过是一缕机缘巧合之下,得存灵智,略通人言的孤魂罢了,偶然附于此猫之身。见殿下身处困顿,心有郁结,方才忍不住出言。惊扰之处,还望海涵。”
它巧妙地隐去了地府差事的真相,将自身定位为一种志怪传奇中相对常见的、听起来似乎危害性不大的“精怪”解释,更易于被此刻惊疑不定的少年所接受。
谢景玄紧绷的身体并未完全放松,按着短刃的手更是没有丝毫松开,反而握得更紧,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但眼中的极度骇然和汹涌的杀意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惊疑不定和强烈的好奇。
略通灵性?孤魂附体?这种只在民间话本和宫中老人吓唬小孩的故事里出现的情节,竟真的活生生发生在自己眼前?而且……是在这被遗弃的冷宫之中,对着他这最不受待见的落魄皇子?
他死死盯着那双猫瞳,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狡诈、邪恶或者戏弄的痕迹。然而,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太过清澈,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感,与他想象中妖物的诡谲、狂暴或是淫邪截然不同。尤其是那四只雪白的爪子,此刻安安静静地收在身前,莫名给人一种奇异的、近乎纯洁的可信感。
“……你既能言,方才所说……是何意?”谢景玄的声音依旧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和警惕。但他没有再称呼“妖物”或“东西”,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立刻察觉的转变。
玄韶见他态度虽有缓和但戒备依旧,便继续用那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意指殿下身边并非铁板一块,危机往往伏于肘腋之间,而非仅来自明处的敌人。怨恨他人固然情有可原,但若因沉溺于此而忽略了近在咫尺、更为致命的威胁,便是舍本逐末,智者不取。”
它微微偏头,耳朵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倾听窗外风雪之外更细微的动静,然后那双猫瞳精准地投向紧闭的房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门板,“例如,殿下身边那位名唤‘小禄子’的内侍,平日看起来怯懦胆小,殿下可知,他每日清晨借口去内务府领份例时,总会刻意绕道御花园东南角那片人迹罕至的假山?”
谢景玄眉头骤然锁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小禄子是他这静思斋里除福安外另一个做些洒扫传递杂役的小太监,平日低眉顺眼,说话从不敢大声,看起来再老实不过。“假山?他去那里做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心跳却莫名开始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
“假山从北边数第三处石缝,内部中空,藏着他今日巳时初刻收受的一锭约二两重、底部刻有‘京兆官铸’字样的银锞子。”玄韶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亲眼所见、再平常不过的事实,细节具体得令人心惊,“赏钱来自永寿宫的一位二等宫女,名唤翠荷,左眉角有一粒黑痣。而永寿宫,目前由贤妃娘娘掌管。三皇子谢景琛,正是贤妃之子。”
它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精准而狠厉地刺入谢景玄的心脏!小禄子……那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太监,竟然早就被收买了?是贤妃?还是那个看起来忠厚莽撞的三哥谢景琛?他们想做什么?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窥探他的秘密?还是……要在他的饮食起居中动什么手脚?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强烈的后怕瞬间席卷而来,让他四肢都有些发凉。他竟对眼皮底下的钉子丝毫未曾察觉!每日里的一言一行,可能都落在了他人耳中!若不是……若不是……
他猛地看向玄猫,眼神中的惊疑已被极大的震动和难以置信所取代。这只猫……不,这个自称“略通灵性”的存在,竟然能知道如此隐秘、如此具体的事情?它如何得知?它一直在这屋里未曾出去?难道是……真的有什么鬼神莫测之能?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更为诡异的圈套?
似乎是看穿了他眼中翻腾的疑虑和动摇,玄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猫有形小而匿于影,目能夜视而耳听八方。宫墙之高,阻的是人,而非风与影。宫中秘辛,有时未必需要高来高去的武功,只需一双不被注意的眼睛和耳朵,以及……”
它顿了顿,“一份恰好在场的机缘。殿下若心存疑虑,明日清晨不妨遣一绝对心腹之人暗中跟随,或亲自寻个借口去那假山缝隙一探,便知真假。届时再定夺信与不信,亦不迟。”
谢景玄彻底沉默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内心却经历着惊涛骇浪,各种念头疯狂碰撞。从最初的震惊骇异,到现在的将信将疑、震动不已,这巨大的信息量和认知冲击几乎让他头脑发胀。这只猫的出现太过诡异,它的话也太过惊人,完全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
但……它指出的细节具体而微,时间、地点、人物特征、银钱样式都清清楚楚,不像信口雌黄,凭空捏造。而且,它若真有恶意,何必提醒自己身边有眼线?何必暴露它能言这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它大可以继续隐藏,看着自己一步步踏入陷阱。
更重要的是……在这冰冷彻骨、步步惊心、无人可信的深宫里,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超乎寻常的、无法理解的“关注”,甚至是……“帮助”?
尽管这帮助的来源是如此匪夷所思,如此令人不安。一种绝处逢生般的、微弱却执拗的希望,混合着巨大的困惑,在他心底艰难地滋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按着短刃的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有些僵硬和发白。他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云端,有些虚浮地走回榻边,重新坐下,目光极其复杂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只依旧平静得可怕的玄猫,试图从那双非人的瞳孔里读出更多东西。许久,他才哑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依赖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究竟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想要什么?”
玄韶迎着他复杂探究的目光,琥珀色的瞳孔在火光下微微缩紧,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人性的情绪。
“或许是……”那清晰的男声顿了顿,似乎真的在思考,寻找着一个既能安抚对方又能暂时保全自己秘密的理由,“或许是看你我皆困于此间,身不由己,同病相怜。又或许……”它的目光似乎掠过自己那四只雪白的爪子,“只是不愿见那点难得的雪白,最终沾上不该沾的污秽和血腥。”
这个回答,带着一丝超然物外的淡漠,又奇异地贴合了谢景玄此刻复杂的心境,甚至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他望着那四只在一片玄黑中格外醒目的雪白爪子,再次陷入了沉默,心中的戒备的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转瞬即逝的火星,映亮了一人一猫对视的侧影。
在这一刻,在这风雪依稀呜咽、包围着的冷宫深处,一种基于惊异、试探、同病相怜和一丝绝处逢生般希望的、极其脆弱却又无比关键的信任,初步建立在这位内心充满仇恨与野心的落魄皇子和这只神秘莫测的玄猫之间。
谢景玄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他缓缓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疑虑、震动、感激和孤注一掷的情绪,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摸了摸玄猫冰凉光滑的头顶。
“好,”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像是做出了某个足以影响一生的重大决定,“我信你这一次。”
从今往后,在这冰冷的、吃人的皇权深渊里,他或许不再是彻头彻尾的、无所依凭的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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