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后,静思斋内重归死寂,唯有炭火盆中银炭偶尔爆裂的细微哔剥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谢景玄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指尖却紧紧捏着那张粗糙的黄裱纸,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似握住一枚淬毒的暗器。
他缓缓将纸再次摊平在书案上,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纸上的每一处细节。那朱砂,色泽鲜艳得近乎妖异,绝非寻常道士画符所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与力量感。
那猫爪纹,线条歪扭,却奇异地勾勒出一种灵动又诡异的姿态,绝非随手涂鸦,更像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符号。还有那字——“缘至东南,阁藏玄机。猫爪所向,解惑答疑。”字迹潦草飞扬,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狂放,偏偏笔锋转折处又暗藏筋骨,绝非寻常江湖术士所能书写。
而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无疑是“潜龙之息”与“黑曜护体”这八个字。
“潜龙……”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两个字是帝王之兆,在这深宫之中,私下议论已是重罪,更何况是直接点破?那道士竟敢如此直言不讳塞给一个低等太监?!
是胆大包天,还是……有所依仗?
他几乎能想象到,若此言传入父皇或是任何一位兄弟耳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必然是雷霆之怒,是万劫不复!一瞬间,杀意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甚至下意识地计算起让福安“意外”消失的风险与可行性。
但下一刻,他又强行将这翻涌的杀气压了下去。不对。若真是陷阱,对方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方式?找一个胆小的太监,塞一张神神叨叨的纸?这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一种古怪的“投资”?投资他这条看似最无希望的“潜龙”?
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踱步,脚步沉缓,如同困兽。脑中飞速回放着福安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靛蓝道袍、猫爪纹、叮当的铜钱龟甲、迷离的眼神、玩世不恭的笑容、强大的力气……还有那句“气息非来自奴才,乃缠绕依附,来自日常侍奉之人”!
侍奉之人……黑曜护体……
谢景玄猛地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地射向窗台——那里是玄韶平日最喜欢蹲坐的地方。漆黑如墨的毛发……雪白的爪子……非凡的灵性……以及那夜精准地引领他躲入密道,避过杀身之祸!
是了!黑曜!指的定然是玄韶!
这道士,竟然能看破玄韶的不凡?!他甚至能感知到玄韶与自己之间的“缠绕依附”关系?!这绝非普通江湖骗子所能及!此人究竟是谁?
他重新坐回案前,努力将纷乱的线索拼凑起来。玄韶前几日外出归来,似乎曾极其偶然地提过一句,在浣衣局附近遇到了一个“摇铃铛的痴人”,袍角绣着“猫爪纹”。而今日福安遇见的道士,特征完全吻合!
猫爪纹……猫爪阁……清风轩……
还有玄韶更早时模糊提及的,皇商魏炜丁似乎与一个“神棍”有所关联,经营着一些“亮晶晶的石头”……
碎片逐渐聚合,指向一个清晰却又更加扑朔迷离的答案:这个神秘道士,自称“不坷先生”,与皇商魏炜丁关系匪浅,共同经营着一个名为“猫爪阁”的地方,一楼卖珠宝(翠羽阁),二楼则极可能贩卖情报(清风轩)!而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然窥破了静思斋的部分秘密,并主动递出了这张意味不明的“拜帖”。
谢景玄的眉头紧紧锁死。这是否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幕后主使会是谁?大皇子谢景渊?他倒更倾向于直接动用武力。二皇子谢景珩?他惯用文人雅士的手段,这种市井奇诡之风不像他的手笔。三皇子谢景琛?一介武夫,恐无此心机。那么……是那个一直不声不响、沉迷棋艺、却总让人看不透的四皇子谢景澜?他最擅长藏拙,暗中编织罗网,这种看似荒诞不经却又直击要害的方式,倒有几分符合他那阴鸷的性子!
若是陷阱,目的何在?骗取信任,套取信息?还是引蛇出洞,抓住他与宫外势力勾结的把柄?无论哪种,都足以将他彻底打入深渊。
然而……利呢?诱惑同样巨大。
他太需要信息了!需要知道宫外的风向,需要了解其他兄弟的动向,需要掌握朝堂的细微变化。他不能永远做瞎子、聋子,仅靠玄韶夜间零星的观察和福安那五个铜板换来的市井骂言,远远不够!
他需要一条稳定、高效、隐秘的信息渠道。“清风轩”,若真如猜测那般,无疑是解决他燃眉之急的最佳选择,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此外,银钱!他需要大量的银钱来培养人手,打点关系,维持可能的情报开销。魏炜丁是皇商,若能搭上线,或许……
还有那道士本身!一个能看破玄韶存在、能说出“潜龙之息”的奇人异士,其本身的价值就难以估量。是敌是友?若能化为己用……
风险与收益在天平两端剧烈摇晃。谢景玄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焦灼。他渴望抓住这根可能改变命运的稻草,却又恐惧这是通往地狱的诱饵。他手中的筹码太少,输不起任何一步。
深思熟虑,直至窗外天色渐暗,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极其谨慎、符合他目前处境的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他不能亲自去,绝不能。甚至不能派任何可能与静思斋有明确关联的人去。
“福安。”他再次沉声唤道。
福安几乎是贴着门缝溜进来的,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惶恐。
谢景玄看着他,目光冰冷而严肃:“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从明日起,你每隔三日出宫一次,不必再找借口,例行采买即可。每次,绕道去东南坊市,离那个地址——”他指了指桌上那张纸,“远远的,找一家茶馆或摊贩,坐着观察半个时辰。只许看,不许问,更不许靠近!记住每日大致有多少人进出那‘猫爪阁’,都是些什么模样的人,衣着如何,神情如何。回来后,细细报于我知。若有丝毫差错,或是被人察觉……”他未尽之语中的威胁之意,让福安再次打了个冷颤。
“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办好!只远远地看,绝不多事!”福安连忙保证。
“下去吧。”
打发走福安,谢景玄又从书柜最底层翻出那本《山海杂纂》残卷,仔细拂去灰尘。与虚无缥缈、风险难测的“猫爪阁”相比,处理掉这本无用之书换些实实在在的银钱,是当前更实际、更安全的一步。
他需要这些铜板和银两,来喂养他那刚刚萌芽、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情报网络雏形,哪怕只能多买来一句有用的市井流言。
……
是夜,玄韶归来时,身上带着一丝夜露的寒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巡视阴阳两界后的淡漠气息。它依旧轻巧地落在书案上,开始打理自己的毛发。
谢景玄没有立刻提及猫爪帖,而是先看似随意地问了句:“今日可还顺利?”
“并无大事。”玄韶的声音平静无波,舔了舔雪白的前爪,“人间依旧,悲欢离合,乏善可陈。”
沉默片刻,谢景玄才将那张已被他摩挲得边缘有些发软的黄纸推到玄韶面前。“今日福安出宫,遇一奇事。得此物。你且看看。”
玄韶碧色的瞳孔转向黄纸,只是淡淡一瞥,便仿佛失去了兴趣,继续舔毛:“这人我见过了。还是那副模样,惯会装神弄鬼的。”
“你可知他究竟是何来历?此举又是何用意?”谢景玄忍不住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透露出内心的急切,“他竟能看破你的存在!还说出那等话!”
玄韶停下动作,蹲坐下来,尾巴盘在前爪周围,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深邃莫测:“来历不明。精神之力混沌活跃,异于常人,能模糊感知气运流转与异常存在,并非修行正统道法,更像……天赋异禀,或者说,与生俱来的某种‘混沌’。看似疯癫迷糊,行事出人意料,”!它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观其气,底色澄澈,并无阴毒算计之象,亦无血光缠身之恶。其地(猫爪阁)虽有玄机暗藏,能量流转奇特,却并非凶煞险恶之所。”
它抬起头,看向谢景玄:“其用意,难以测度。或觉有趣,或窥见一线机缘,随手布子。此人行事,不循常理。”
“那你认为,我当如何应对?”谢景玄将最关键的问题抛了出来。
玄韶沉默了片刻,烛火在其瞳孔中投下细小的光点。它缓缓道,声音依旧平稳:“风险与机遇并存,此言非虚。其人所言虽似荒诞不经,却未必为假。其地所藏‘清风’,或许真能解你眼下信息匮乏之困局。然,”
它话锋一转,语气虽淡却重若千钧,“最终之抉择,需由你定。一步踏出,因果自成,福祸自担。我所见,仅为气息能量之流转,难测人心之曲折诡谲,难算世事之无常变幻。”
玄韶的话,既确认了道士的特殊性及其地的非恶意基调,又再次冷静而明确地强调了决策权与风险自担的原则,丝毫没有大包大揽之意。这并未让谢景玄感到完全安心,却奇异地让他躁动不安、患得患失的心绪平复了不少。至少,这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弥漫着血腥气的死亡陷阱,更像是一个迷雾笼罩、需要自行探索的未知领域。
“我明白了。”谢景玄深吸一口气,“我已让福安远远观察,暂不接触。待看清虚实,再作打算。”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是最符合他当前处境的方式。
玄韶不再多言,重新趴伏下来,闭上了眼睛,仿佛外界一切纷扰皆与它无关。
谢景玄拿起那张猫爪帖,又仔细看了半晌,方才将其谨慎地折好,并未放入寻常抽屉,而是掀开床边一块略微松动的地砖,将其藏于其下。那里,还藏着几枚生母留下的、不值钱却被他视若珍宝的旧饰物,以及那柄淬毒的匕首。
他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帐顶。猫爪阁、不坷先生、魏炜丁、清风轩……这些名字如同一个个闪烁不定的光点,在他脑海中盘旋。风险巨大,但那份对信息、对外界助力、对打破这死局的渴望,如同种子般,一旦落入心田,便开始顽强地生根发芽。
他知道,在获得福安反馈的更多信息之前,他绝不会轻易踏足那神秘的东南坊市,踏入那“猫爪所向”之地。但一种混合着警惕、好奇与强烈期待的情绪,已然在他心底深处点燃了一簇幽暗的火苗,静静地燃烧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便会呈燎原之势。
而眼下,更重要的,是明天让福安悄悄将那本《山海杂纂》送去南城“宝翰斋”。路,要一步一步走。银钱,是第一步。
一人一猫,不再有多余的言语。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寒风刮过宫墙,发出永无止境般的呜咽。但在这冰冷死寂的静思斋内,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已开始向着那高耸的宫墙内外,悄然地、耐心地蔓延开来。
而谢书今日这看似疯癫荒谬、强行塞纸的举动,如同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立刻掀起惊涛骇浪,却已在谢景玄深不见底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复杂而警惕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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