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开天之后,世间唯有山川湖海,不见半点生灵气息。上古大神女娲立于昆仑之巅,看惯了千年不变的苍黄,终是取了渭水之滨的五色土,又融了自身一缕神元,在掌心揉出第一个人形。那泥人落地时眨了眨眼,竟对着她磕了个歪歪扭扭的头。
此后百年,她指尖的泥点化作了奔走的兽、振翅的鸟,更有了会围着火堆唱山歌的人。直到某天,她坐在洛水边歇脚,一个扎着草绳的少年捧来野果,怯生生问:“神母,我们能一直守着这些山吗?”
女娲望着少年身后炊烟袅袅的村落,抬手拂过他额前的碎发:“你们守着土地,土地便会养你们。只是要记得,不可滥伐林木,不可竭泽而渔。”少年忙点头,拉来同村的人,在青石板上刻下这约定。后来,人们把那块石板埋在女娲曾坐过的老槐树下,每逢开春,都会去添一捧新土。
那年洛水畔的约定刻在青石板上时,槐树下的野菊开得正盛。女娲看着少年把石板用茅草裹了三层,又往土里埋得深,指尖无意识摩挲过掌心残留的土痕——造人时溅上的泥点早成了淡金色的纹路,像把渭水的波光揉进了骨肉里。
“神母要走吗?”少年忽然抬头,草绳辫上还沾着晨露。他身后的村落已比初时热闹,土坯墙围出的院子里,有妇人在晒兽皮,孩童追着刚学会打鸣的雏鸡跑。女娲望着远处蒸腾的雾气,那里有她前日刚捏出的水牛,正闷头啃着河边的嫩草。
“总得去看看别处的山。”她弯腰摘了朵野菊,别在少年耳边,“石板若被雨水冲得看不清了,就教孩子们念——守土,惜物,莫要让山秃了头,水断了肠。”
少年把这话嚼了三遍,直点头到脖子发酸。等女娲的身影消失在昆仑方向的云里,他当真在槐树下搭了间草屋,每日里对着石板念那三句。后来少年成了白发翁,草屋换了瓦房,听他念口诀的孩童也长成了能扛锄头的汉子。有人问起神母的模样,老翁总眯着眼笑:“像洛水的月亮,又像灶里的火,冷的时候能暖着你,亮的时候能照着路。”
变故是从第三场大旱开始的。起初只是溪水瘦了些,人们照着老规矩,每日只取够喝的水,连浣衣都选在傍晚,怕白日里晒得水汽太快。可三个月没见一滴雨,渭水的支流竟断了流,露在外面的卵石白花花的,像翻出的老骨头。
最先慌的是养羊的阿木。他赶着羊群走了半座山,只找到几丛发蔫的沙棘,最壮的公羊啃着啃着就栽倒了,嘴角还挂着干枯的刺。阿木抱着羊尸往回走,路过槐树下时,正撞见族长在石板前烧香。那石板被晒得滚烫,刻字的地方裂了道细缝。
“族长,”阿木的声音发颤,“再不下雨,羊都要饿死了。神母的话……是不是不灵了?”
族长是老翁的孙子,额前也有颗和祖辈一样的痣。他摸着石板上的裂痕,指腹蹭过“惜物”二字,喉结动了动:“神母的话不会错,许是我们哪里没做好。”话虽如此,夜里他却偷偷往山后走——那里有片没人敢去的黑松林,老人们说林子里藏着能呼风唤雨的精怪。
黑松林的树长得歪歪扭扭,枝桠间挂着往年的旧蛛网。族长攥着砍柴刀往里走,忽然听见细碎的“沙沙”声。他猛地抬头,只见树杈上坐着个穿红衣的姑娘,正用树枝挑着只半死的蝉。
“你是来求雨的?”姑娘转过脸,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铜铃,“我知道哪里有水,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件事。”
族长攥紧了刀:“什么事?”
“把槐树下的石板挖出来给我。”姑娘晃着腿笑,“那石头上有神气,我拿它换场雨,划算得很。”
这话像根刺扎进族长心里。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石板在,神母的约定就在。可回头望,村里的烟囱已有半数不冒烟了,最年幼的娃娃哭着要水喝,嗓子哑得像破锣。族长闭了闭眼,终是点了头。
夜里三更,他带着三个后生挖开槐树下的土。石板埋得比记忆里深,挖出来时沾着老树根,刻字的地方又裂了道新缝。红衣姑娘早在林外等,见了石板眼睛更亮,伸手就来接。可指尖刚碰到石面,石板突然烫得像团火,“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裂成了三块。
“你!”姑娘的脸瞬间涨红,抬脚就要去踩碎块。可没等鞋底落下,远处突然传来闷雷。众人抬头,只见昆仑方向的云正往这边涌,黑沉沉的像驮着山。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溅起呛人的尘土。
“雨!是雨!”后生们忘乎所以地跳起来,没人注意红衣姑娘何时没了踪影,更没人看见三块石板的碎块上,淡金色的纹路正一点点隐去。
雨下了三天三夜,渭水重新涨起来,溪边的草冒出新芽,阿木剩下的羊也有了精神。村里人欢天喜地地杀了头肥猪,要在槐树下摆酒谢神。族长捧着酒碗,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第四日清晨,他去溪边挑水,看见个老妪坐在石头上洗衣,背影竟有些像当年的神母。
“老婶子从哪里来?”族长放下水桶问。
老妪转过身,鬓角的白发沾着水汽,掌心赫然有淡金色的纹路。她望着村里的方向,轻声道:“我来看看山秃了没有,水断了没有。”
族长的心猛地一沉,刚要开口说石板的事,老妪却先笑了:“石板裂了,可约定没裂。你看——”她抬手往山坡指,那里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孩童,正把掉在地上的野果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
“娃娃们记得就好。”老妪拧干手里的衣裳,起身时衣摆扫过水面,溅起的水珠竟凝成了细碎的光。等族长揉了揉眼再看,石头上只剩件洗干净的粗布衣,叠得整整齐齐,衣角压着朵干枯的野菊,正是当年女娲别在少年耳边的那朵。
后来,族长让石匠照着记忆里的字,重新刻了块石板,依旧埋在槐树下。只是这回,他没再教孩子们死记口诀,而是带他们去看溪边的嫩草如何发芽,去数树上的鸟窝有多少个。春种时,他让娃娃们把拌了草木灰的种子撒进土里,说:“神母说的惜物,不是让你啥都不碰,是让你碰了之后,还能让它再长出来。”
又过了许多年,昆仑的雪水依旧往渭水流,槐树下的石板换了三块,守着约定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有人说在月圆夜见过白发老妪坐在山头,身边跟着只通人性的水牛;也有人说曾在溪边捡到过沾着金光的野菊,干了也不褪色。
但更多时候,人们只是在开春时往槐树下添一捧新土,在秋收后把第一把新米撒在溪边。他们不说“约定”二字,却都记得——山养人,人护山,就像当年神母说的,守着土地,土地便会养你。而那朵干枯的野菊,被后来的娃娃们夹在旧书里,书页泛黄了,花瓣却始终带着点淡淡的香。
槐树下的新石板刻好那年,族长的孙子阿禾刚学会走路。这孩子腿杆还没柴禾粗,却总爱扒着石板边缘看,指腹在"守土"二字上摸来摸去,像在数上面的纹路。族长见了便笑,把他架在脖子上往溪边走:"不是摸字,是要认土。你看这渭水的土,捏能成团,撒能成沙,神母当年就是用这样的土造的人。"
阿禾把这话记在心里。等长到能拎动小竹篮的年纪,他每日清晨都要去溪边捡石子——不是玩,是把那些被水流冲上岸的碎石块捡起来,堆在岸边的老柳树下。"石头挡着,土就不会被冲走了。"他奶声奶气地跟路过的阿爷说。老人们听了,都夸这孩子心细,说神母的约定,就该落在这样的娃娃身上。
变故是在阿禾十六岁这年闹起来的。开春时,从南边来了群外乡人,领头的是个络腮胡汉子,骑着匹黑马,马鞍上挂着把闪寒光的铁斧。他们在村口的晒谷场搭了帐篷,白日里就往山里钻,回来时总能扛着几棵被砍倒的松树。
"这山是我们的,你们凭啥砍树?"阿禾第一个拦上去,手里攥着刚从地里拔的青菜,水珠顺着菜叶往下滴。络腮胡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山是天地的,谁先砍着就是谁的。再说了,砍几棵树算啥?这山里的木头,够我烧十年炭。"
这话传到族长耳朵里时,他正在给石板除草。老族长的背更驼了,咳得直不起腰,却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拄着拐杖往晒谷场走。"外乡人,"他声音发颤,"这山不能砍。神母当年跟我们祖上约定过,要守土惜物,不能让山秃了头。"
络腮胡却从怀里掏出块银锭,"哐当"扔在地上:"老东西,别跟我扯什么神母。这银子够你们买十担米,往后这山的木头,我包了。"
族长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捡起银锭就往络腮胡身上砸:"我们守的不是银子,是祖宗的话!"银锭砸在黑马的鞍鞯上,弹落在地,滚到阿禾脚边。阿禾弯腰捡起,银锭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颤——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邻村因为砍光了后山的树,开春时山洪下来,冲塌了半村子的房。
夜里,阿禾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偷偷摸出家门,往山里走。月光把山路照得发白,他看见外乡人的帐篷里还亮着灯,络腮胡正跟几个伙计喝酒,嘴里骂骂咧咧的,说要明天一早就把槐树下的老槐树砍了,"那树长得粗,烧炭最耐烧。"
阿禾的心猛地一揪。那老槐树是神母当年坐过的地方,树干粗得要三个汉子才能合抱,枝桠上挂着村里人祈福的红布条,风一吹,簌簌地响。他不敢多想,转身往回跑,却没注意到,身后的草丛里,有双亮闪闪的眼睛正跟着他——是只皮毛灰扑扑的小狼崽,前腿有点瘸,许是被外乡人的马惊着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络腮胡果然扛着斧头往槐树下走。阿禾早得了信,带着村里的后生们守在树旁,个个手里攥着锄头扁担。"要砍树,先过我们这关!"阿禾把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身后的后生们也跟着喊,声音震得槐树叶落下来,飘在石板上。
络腮胡被惹恼了,举起斧头就往树上砍。"咚"的一声,斧头嵌在树干里,溅起几片木屑。就在这时,突然从树后窜出个影子,"嗷"地叫了一声——是那只瘸腿的小狼崽,它竟一口咬住了络腮胡的裤腿。
"孽畜!"络腮胡抬腿就踹,小狼崽被踹得滚出老远,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龇着牙护在树前。阿禾看得眼睛发热,扑过去把小狼崽抱在怀里,转头对络腮胡说:"连畜生都知道护着这树,你就不怕遭报应?"
络腮胡被噎得说不出话,正要发作,却见老族长拄着拐杖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捧着陶罐的妇人。"外乡人,"老族长打开陶罐,里面是刚酿好的米酒,"这酒是用去年的新米酿的,你尝尝。不是我们拦着你挣钱,是这山真不能砍。你看那溪边的柳树,去年被风吹倒了一棵,今年开春,溪水就冲坏了半亩田。要是这山的树都砍光了,别说烧炭,怕是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络腮胡看着陶罐里清冽的米酒,又看了看槐树下的石板,石板上的"守土"二字在晨光里泛着淡光。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把斧头扔在地上:"罢了罢了,你们这山,我不砍了。只是......我这些伙计,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阿禾眼珠一转,忽然笑了:"我们这山里有野笋,有蘑菇,还有能编筐的藤条。你们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采,采了拿到镇上卖,不比烧炭差。"
络腮胡愣了愣,也笑了:"行,那我们就试试。"
往后的日子,外乡人和村里人竟真的和好了。络腮胡的伙计们跟着阿禾学采野笋,知道哪片坡的笋最嫩,哪丛藤最结实;村里人也跟着外乡人学编竹筐,编出来的筐又圆又结实,能装两倍的东西。那只瘸腿的小狼崽也留了下来,整日跟在阿禾身后,后来竟成了村里的"护山犬",谁要是敢乱砍树,它就嗷嗷叫着把人赶走。
秋分时,村里人要往槐树下埋新土,络腮胡也跟着帮忙。他蹲在石板旁,用手摸了摸"惜物"二字,忽然说:"我以前总觉得,东西要拿到手里才是自己的。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守着比拿着金贵。"
阿禾听了,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是去年捡的那块银锭,被他磨成了个小牌子,上面刻着个"土"字。"阿爷说,这银锭沾了山的气,戴着能记着惜物。"络腮胡接过牌子,挂在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竟觉得比揣着银锭时更踏实。
转年开春,外乡人要走了。他们编了满满两车竹筐,还带了些山里的野果种子,说要回南边种。临走时,络腮胡在槐树下磕了三个头,对着石板说:"神母,我记住了,守土惜物,不叫山秃了头。"
阿禾送他们到山口,小狼崽也跟着,直送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对着南边的方向"嗷"地叫了一声。阿禾摸着它的头,忽然看见山口的老松树下,坐着个穿粗布衣的老妪,正低头缝着什么。他心里一动,刚要走过去,老妪却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晨光落在她的白发上,竟泛着淡淡的金光。
"阿婆,您是......"阿禾话没说完,老妪却指了指他怀里的小狼崽:"这畜生有灵性,得好好待它。"说完,便起身往山里走,衣摆扫过地上的草叶,草叶竟瞬间抽出了嫩芽。阿禾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老妪的身影已经融进了山林的雾气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野菊香,和当年阿爷说的一样。
后来,阿禾成了新的族长。他没像老族长那样教孩子们背口诀,只是每年开春,都带着娃娃们往山里走。教他们认哪棵是能结果的野山楂,哪丛是能治咳嗽的薄荷;教他们把砍断的藤条留出根,说"给它留条命,明年还能长";教他们把捡来的鸟蛋放回巢里,说"鸟妈妈丢了蛋,会哭的"。
槐树下的石板又换了两块,老槐树却越长越粗,枝桠上的红布条换了一茬又一茬。有人说,在暴雨夜里看见过槐树下有个高大的影子,张开手臂挡着风雨,不让石板被冲走;也有人说,在雪天里看见过一只瘸腿的老狼,守在老槐树旁,嘴里叼着块冻硬的野饼,像是在给树喂食。
阿禾老的时候,也像当年的老族长一样,爱坐在槐树下晒太阳。他摸着石板上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字迹,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络腮胡的斧头砍在树上的声音。那声音很响,却没盖过小狼崽的叫声,没盖过老族长的咳嗽声,更没盖过石板下,土地里传来的、轻轻的呼吸声——那是神母的约定,是祖辈的话,是一代又一代人,守着土、惜着物,把日子过成了山的模样。
风从洛水那边吹过来,带着水汽和花香,拂过槐树叶,拂过石板,拂过阿禾花白的头发。他眯起眼,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粗布衣的老妪,坐在洛水边洗衣,指尖的淡金纹路,映得渭水的波光,都成了金色的。
阿禾走的那年,渭水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他临终前攥着孙子阿砚的手,指腹在那孩子掌纹上轻轻划:“记住,石板下的土是热的,那是神母的话在喘气。”阿砚那时才七岁,攥着阿禾留下的旧竹筐,筐沿磨得发亮,是阿禾当年捡石子时用的。
这孩子生得白净,不像山里娃那样皮实,却偏爱往山里钻。春日里采香椿,他会把最嫩的芽尖留给树顶的雀儿;秋日里拾板栗,见了带刺的壳,总先往旁边挪挪,怕扎到过路的小兽。村里的老人们见了,都叹:“阿禾的魂儿,怕是附在这娃身上了。”
变故是从一场瘟疫开始的。那年秋凉得早,先是村口的老黄狗蔫了,接着有妇人开始咳,咳着咳着就倒了。外乡来的游医看过,摇着头说:“是瘴气,山里的老树腐了,毒气聚在雾里。”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油锅里,村里顿时慌了——有人说要烧了后山的腐木,有人说该往北边迁,吵得最凶时,竟有人提:“要不……把槐树下的石板挖了吧?老辈说那石板有神气,说不定能镇住瘴气。”
这话传到阿砚耳朵里时,他正在给石板除草。新换的石板是阿禾亲手刻的,“守土惜物”四个字刻得深,雨打日晒也没模糊。阿砚摸着石板上的刻痕,忽然想起阿禾说的“土是热的”,便蹲下来,把耳朵贴在石板上。泥土的腥气里,真有淡淡的暖意,像有人在轻轻呼吸。
“不能挖!”他猛地站起来,小脸上沾着草屑,“阿爷说,石板是神母的约定,挖了,山就该哭了。”可没人听他的——几个壮汉已经扛着锄头往槐树下走,领头的是村里的二伯,他媳妇正咳得厉害,眼睛红得像兔子。
“小娃子懂啥!”二伯挥了挥锄头,“能救活人,比啥约定都强!”锄头落下的瞬间,阿砚扑过去抱住了二伯的腿,“要挖就先挖我!”他声音发颤,眼泪却没掉,“去年冬天下大雪,是老槐树的枝桠挡住了雪,咱们的屋顶才没塌;前年山洪下来,是溪边的石子堆挡了水,田才没被冲。这山护着咱们,咱们咋能忘恩?”
二伯的锄头僵在半空。他望着阿砚冻得发红的脸,又看了看槐树枝桠上飘的红布条——那是他媳妇去年求子挂的。喉结动了动,终是把锄头扔在了地上:“那……那咋办?总不能看着人等死。”
阿砚却忽然眼睛一亮:“我知道!阿爷的竹筐里有本旧书,说‘瘴气畏柏’,后山的柏树林能驱毒。咱们去采柏叶煮水,再把腐木搬到阳坡晒,让太阳把毒气晒散。”
村里人将信将疑,可眼下也没别的法子。阿砚领着几个后生往后山走,柏树林在山阴处,雾气最浓,走进去像掉进了牛奶里。阿砚走在最前,手里攥着阿禾的旧竹筐,筐里放着阿禾留下的火石——“遇着险,就敲火石,火光照着,邪物就不敢来了。”
柏叶上挂着晨露,沾在手上凉丝丝的。阿砚采着采着,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猛地回头,只见雾气里窜出个影子,灰扑扑的,瘸着条前腿——是当年那只小狼崽的崽子,如今也成了老狼,脖颈上还戴着阿禾编的草绳。老狼嘴里叼着根柏枝,放在阿砚脚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是在引路。
“你是要带我们去采好的柏叶?”阿砚摸了摸老狼的头,老狼蹭了蹭他的手,转身往林子深处走。跟着老狼走了半里地,雾气竟淡了,前面出现一片更茂密的柏树林,树叶上的露珠亮晶晶的,闻着有股清苦的香。
“就是这儿了!”阿砚招呼后生们快采。等他们背着柏叶往回走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雾气散了,腐木堆在阳坡上,晒得冒白汽。村里的妇人把柏叶煮成水,一碗碗端给病人,说来也奇,喝了柏叶水的人,咳竟真的轻了。
瘟疫过去时,槐树下的野菊又开了。村里人在树下摆了酒,二伯端着酒碗走到阿砚面前,“咚”地跪了下来:“阿砚,二伯对不住你,差点挖了石板。”阿砚忙扶他起来,“二伯没错,只是咱们得记得,神母的约定不是死规矩,是让咱们好好活着,也让山好好活着。”
这话被老族长听了,捋着胡子笑:“阿禾没白教你。守土惜物,不是让你啥都不动,是让你动之前,先问问山愿不愿意,问问自己的良心安不安。”
后来,阿砚成了族长。他在槐树下搭了个小棚,把阿禾的旧书、老狼的草绳、还有那块被络腮胡扔过的银锭都放在里面。村里的娃娃们常来棚里玩,阿砚就给他们讲过去的事:讲神母在洛水边刻约定,讲阿禾捡石子挡水土,讲老狼护着柏树林。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问:“阿砚阿爷,神母现在在哪呀?”阿砚指着远处的山:“在山里的每片叶子上,在溪边的每块石头里,在咱们种的每棵苗上。你看——”他摘下片槐树叶,叶尖上的露珠滚下来,落在石板上,渗进土里,“这就是神母在看着咱们呢。”
阿砚老的时候,也像阿禾那样,爱坐在槐树下晒太阳。他看着村里的后生们扛着锄头下地,看着娃娃们在溪边捡石子,忽然觉得,所谓约定,从来不是刻在石板上的字,是一代又一代人,把“守土惜物”四个字,种进了日子里。就像渭水的水,总往低处流,却从没断过;就像老槐树的根,在土里扎得深,却年年都发新芽。
风从昆仑方向吹过来,带着雪水的凉和野菊的香。阿砚眯起眼,仿佛看见女娲坐在洛水边,指尖的淡金纹路映着波光,阿禾在溪边捡石子,老狼在柏树林里引路,而他自己,还是那个抱着二伯的腿,不让挖石板的小娃。
石板下的土,依旧是热的。那是神母的话在喘气,是祖辈的魂在守着,是山与人的约定,在时光里,生生不息。
阿砚走的那个春天,渭水的冰刚化透,溪边的柳树枝条上冒出嫩黄的芽。他临终前,把族长的位置传给了村里最年轻的木匠阿树。阿树的手巧,能把朽木雕成花,他握着阿砚递来的拐杖——那拐杖是阿禾当年用槐树枝做的,杖头磨得油光发亮——眼眶发红:“阿砚阿爷,我怕守不好这山。”
阿砚笑了,指节枯瘦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用‘守’,用心待就行。你雕木头时,知道哪刀该轻哪刀该重,待山也是一样。”阿树把这话刻在了心里,就像他刻木头时,总把最重要的纹路留到最后。
这年秋天,村里来了个穿绸缎的商人,马车停在村口,车轮碾过晒谷场的碎石,发出“咯吱”的响。商人戴着顶瓜皮帽,手里摇着把折扇,开门见山就找阿树:“我听说你们这山有好木头,我出十倍的价钱,买十根最粗的老松,做宫殿的梁。”
阿树正在给槐树下的石板刷桐油,闻言抬头,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不行,”他把桐油刷放在石台上,“山里的树不能卖,这是老规矩。”商人却从袖袋里摸出张银票,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五百两,够你们全村人吃三年。老规矩能当饭吃?”
这话像根针,扎在围观村民的心上。村里的三婶子刚添了娃,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瘸腿的阿福想娶媳妇,正愁没彩礼。有人小声嘀咕:“就十根树,山里那么多,少几根也没啥。”
阿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想起阿砚的话,转身往山里走,商人跟在他身后,以为他松了口。走到后山的松林,阿树指着最粗的那棵老松:“你看这树的根,扎进石缝里,把碎石都缠住了。要是砍了它,下雨时石头滚下来,山下的田就完了。”又指着树干上的刻痕——那是阿禾当年做的记号,每道痕代表一年,“这树活了七十年,比村里最老的阿爷还大。它看着咱们长大,咱们能砍它?”
商人的脸沉了:“你别给我扯这些。不卖是吧?行,我找官府来评理!”说罢,甩着袖子就走。阿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商人在县城里有关系,官府说不定真会偏着他。
夜里,阿树睡不着,坐在槐树下的小棚里,翻着阿禾的旧书。书页泛黄,上面有阿禾用炭笔写的批注:“三月初三,种榆树苗十棵,补去年山洪冲坏的坡。”“七月十五,修溪边的石子堆,添新石二十块。”他摸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忽然明白了——守土惜物,不是守着不动,是要懂“补”。砍了树,得补种;用了土,得养护。
第二天一早,阿树召集村里人:“商人要木头,咱们可以给他,但有条件。”他顿了顿,声音清亮,“第一,只卖五根,且必须是长在阳坡、根浅的树,不能碰老松。第二,他得给咱们买一百斤松树苗,咱们亲手种在砍树的地方。第三,他要雇村里的人运木头,工钱得给足。”
村民们愣了愣,有人问:“这样……行吗?”阿树指着石板上的“惜物”二字:“惜物不是不物,是物尽其用,还能再续。咱们用卖木头的钱买粮、娶媳妇,再把树苗种上,等树苗长大了,山还是原来的山。”
商人听说了条件,虽不情愿,但想着能拿到木头,还是答应了。砍树那天,阿树亲自盯着,每砍一棵树,就在旁边挖个坑,放上松树苗,再浇上溪水。村里的娃娃们也来帮忙,把小石子围在树苗根上,“这样土就不会被冲走啦。”
运木头的工钱,阿树一分没贪,全分给了村民。三婶子买了米,家里的烟囱又冒起了烟;阿福攒够了彩礼,娶了邻村的姑娘。商人运着木头走时,看着山坡上整齐的树苗,撇了撇嘴,却没再说啥。
开春时,阿树领着村里人去看那些松树苗。嫩绿的芽从枝桠里钻出来,像撒在坡上的星星。阿树蹲下来,给一棵歪了的树苗培土,忽然看见树苗下有个小小的脚印——是村里最调皮的小柱子的。他笑着摇了摇头,却看见小柱子正蹲在另一棵树苗旁,用树枝围了个小篱笆,嘴里念叨:“别被兔子啃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阿树把村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在溪边修了座石桥,方便村里人过河;在山脚下开了片菜园,教大家种耐旱的荞麦;还把阿禾的旧书抄了好几本,让娃娃们跟着念。有人说,阿树比阿砚还像族长,阿砚是守着规矩,阿树是把规矩活成了日子。
这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下得又大又急。阿树担心山上的树苗,披着蓑衣往山里走。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费劲。快到阳坡时,他看见雪地里有个黑影,正弯腰往树苗上盖干草。走近了才看清,是那个穿绸缎的商人——他竟没走,在村里租了间房,说是要等木头晾干。
“你咋在这?”阿树愣住了。商人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脸冻得通红:“我……我就是看看。这树苗要是冻死了,明年你们还能卖木头?”话虽硬,眼里却没了之前的算计。阿树忽然笑了,把自己的蓑衣脱下来,披在商人身上:“走,回村喝碗热汤。”
那晚,两人在阿树家喝着姜汤,聊了半宿。商人说,他其实不是要做宫殿的梁,是他老娘病了,郎中说要用老松的皮做药引。阿树叹了口气:“早说啊,松皮不用砍树,刮点老皮就行,树还能长。”商人愣了愣,随即拍着大腿笑:“我这是犯了浑,竟没想到。”
第二天,商人要走了。他没要那五根木头,反而留下了十两银子:“给娃娃们买些笔墨。”阿树送他到山口,商人忽然转身:“我在南边有个庄子,种着好多种树苗。明年开春,我送些来,你们种在山上。”阿树点了点头,看着商人的马车消失在雪地里,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像两条长长的线,把山和外乡连在了一起。
又过了许多年,阿树的头发也白了。他不再雕木头,每天都要去山上转一圈,看看树苗长成了大树,看看溪水还是那么清。村里的娃娃们长大了,有的去了县城读书,回来时会带些外面的种子,种在山脚下;有的留在村里,学着阿树的样子,守着山,护着土。
槐树下的石板换了新的,阿树亲手刻的“守土惜物”四个字,比之前的更深、更稳。有人问他,神母的约定到底是什么?阿树指着远处的山,山上的树郁郁葱葱,像铺了层绿绒毯;指着溪边的田,田里的稻子金黄金黄,风一吹,浪头接着浪头。
“你看,”他笑着说,“山养人,人护山,这就是约定。不是刻在石板上的字,是长在土里的根,是流在溪里的水,是一代又一代人,把日子过成了山的模样,把山护成了日子的依靠。”
风从洛水那边吹过来,带着水汽和稻花香,拂过槐树叶,拂过石板,拂过阿树花白的头发。他眯起眼,仿佛看见女娲坐在洛水边,指尖的淡金纹路映着波光;看见阿禾在溪边捡石子,阿砚在柏树林里采药,而他自己,还是那个给树苗培土的年轻木匠。
石板下的土,依旧是热的。那是神母的话在喘气,是祖辈的魂在守着,是山与人的约定,在时光里,生生不息,像渭水的水,永远向前,却从不离开它的根。
阿树走的那年,渭水两岸的油菜花漫成了金浪。他临终前,把那根槐木拐杖交给了孙女阿萤。这姑娘生得眉眼清亮,手心里总沾着草木汁——她打小跟着阿树在山里转,认得三百种草药,能听出风过树林的声音是松是柏。
“阿爷,”阿萤攥着拐杖,杖头的包浆温润,“我怕我守不好。”阿树躺在老槐树下的藤椅上,呼吸已经轻了,却还是扯出个笑:“不用守,你看这花——”他抬手指向田埂,蜜蜂正钻进花芯,“花结果,果落土,土又生花,本来就是活的。”
阿萤把这话嚼了三年。她二十岁这年,县里来了个穿洋布衫的先生,戴副圆眼镜,手里捧着本硬壳书,说要在山里建“林场”。“什么是林场?”阿萤蹲在溪边洗草药,看着先生裤脚沾的泥,那泥里混着她昨天刚撒的苜蓿种子。
“就是把杂树砍了,全种上速生的洋松,”先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太阳光,“洋松长得快,十年就能卖钱,比你们守着老林子强。”这话被挑着水的二柱听见了,他“哐当”放下水桶:“不行!老林子不能砍!阿树阿爷说过,杂树能挡山洪。”
先生却从硬壳书里翻出张图,上面画着整齐的树林:“你们这是迷信。科学证明,单一树种的林场产量更高。再说了,县里已经批了,下个月就动工。”
阿萤的心沉了沉。她知道“县里批了”意味着什么——就像当年那个绸缎商人,规矩在官文面前,有时薄得像张纸。夜里,她抱着阿树留下的旧木箱翻找,箱底压着张泛黄的图纸,是阿树画的山形图:哪里有泉眼,哪里是滑坡带,哪里的老树根系连着暗河,都标得清清楚楚。图角有行小字:“树无高低,皆为山骨。”
第二天一早,阿萤带着图纸去找先生。“您看,”她指着图上的红圈,“这片杂树林底下是砂石层,砍了洋松扎不住根,夏天山洪下来,会冲坏下游的三个村子。还有这片,”她又指个绿圈,“老槐树林里有二十多种鸟,它们吃害虫,要是树没了,庄稼就该遭殃了。”
先生却不耐烦地合上图纸:“小姑娘懂什么科学?我这是为你们好。”阿萤没再争辩,转身往山里走。她知道,道理讲不通时,山自己会说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阿萤每天都往山里跑。她采了带着露水的野果,让先生尝“杂树结的甜”;她捉了只羽毛斑斓的鸟,让先生看“杂树养的活物”;她甚至带先生去看老槐树下的蚂蚁窝,“您看,蚂蚁都知道把窝搭在老树根旁,因为这里的土最结实。”
先生起初不耐烦,可看着阿萤裤脚上的泥、指缝里的草汁,看着她把受伤的雏鸟小心放回树洞,眼神渐渐软了。这天傍晚,两人站在山巅看日落,夕阳把林子染成金红色,杂树的枝叶间漏下碎光,像撒了把星星。“你看那棵老橡,”阿萤忽然开口,“它树干歪歪扭扭,不像洋松直挺,可去年雷劈下来,它挡住了,后面的三棵树都没伤着。”
先生沉默了。他摸了摸眼镜,忽然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开始画那些歪歪扭扭的树。“我小时候,”他忽然说,“老家屋后有棵歪脖子梨,我娘总在树下给我缝衣裳。后来建工厂砍了,再想找个凉快地儿看书,都没处去了。”
阿萤的心颤了颤。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阿树晒的槐花茶:“这茶泡着喝,能安神。我阿爷说,树是活的念想,砍了,就像把日子劈成了两半。”
先生接过布包,指尖碰到粗布的纹理,忽然笑了:“我回去跟县里说说,林场不建了。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得教我认这些树,我要把它们都画下来,编本《渭山草木志》。”
阿萤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山风拂过,吹起她的发梢,也吹得林子里的叶儿沙沙响,像无数双手在鼓掌。
后来,先生真的留下了。他不再提“单一林场”,而是跟着阿萤学认树:春天教他看抽芽的顺序,夏天教他听蝉鸣的不同,秋天教他辨果实的形状,冬天教他看枝桠的朝向。他的硬壳书里,渐渐夹满了树叶标本,画满了批注,比任何科学理论都鲜活。
有天,两人在溪边发现棵被风刮倒的老榆树。先生正惋惜,阿萤却找来锯子:“别扔,能做东西。”她把粗枝锯成段,让村里的木匠做了十几个鸟窝;把细枝劈成条,编了些装草药的小筐;就连树皮,都剥下来晒干,能当柴火烧。“阿树阿爷说,”她擦着汗笑,“树死了,用处还在,这才是惜物。”
先生把这一幕画进了书里,画旁写:“所谓科学,是懂山的脾气,不是改山的模样。”
这年冬天,县里来了位考察的官员,见了先生的《渭山草木志》,又看了满山郁郁葱葱的林子,竟拍了板:“这山就按你们的法子护着,县里给拨护林款。”消息传来时,阿萤正在槐树下给石板刷桐油,先生站在她身边,手里捧着刚装订好的书。阳光透过槐树叶,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会动的金粉。
“你看,”阿萤指着石板上的字,“阿树阿爷没说错,约定是活的。就像这树,不是不长,是按着自己的性子长;人不是不护,是按着山的性子护。”先生点了点头,忽然指着远处的山坳:“那里的荒坡,咱们可以种些核桃树,既固土,又能结果。”阿萤笑了:“好啊,再种些花椒,秋天能卖钱。”
日子就这么走着。先生的《渭山草木志》印了好几百本,被城里的学堂当课本;阿萤办了个“认树班”,教城里来的孩子辨认草木,孩子们离开时,都会带颗用树籽做的手串,“这样就不会忘了山的好”。
阿萤老的时候,也爱坐在槐树下晒太阳。她的孙辈围着她,听她讲阿树画的山形图,讲先生画的草木志,讲那棵歪脖子梨树下的故事。有个小娃娃问:“奶奶,神母还在看我们吗?”阿萤指着漫山的绿:“你听——”
风过林梢,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笑;溪水叮咚,像有人在唱;甚至泥土里,都有嫩芽顶破地皮的轻响——那是山在呼吸,是树在生长,是神母的约定,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手心里,活成了永远的春天。
石板下的土,依旧是热的。那热度里,有女娲指尖的余温,有阿禾捡石子的暖意,有阿树画图纸的专注,也有阿萤护着雏鸟的温柔。它不用刻在石上,不用记在书里,只在每双抚过泥土的手上,在每个望向山林的眼里,在每句对孩子说的话里:“山养你,你护山,日子就会像渭水的水,永远清亮,永远长流。”
阿萤走的那个清明,山脚下的核桃树刚挂了青果。她临终前把那本《渭山草木志》交给了重孙女阿念,书页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夹着片压平的槐树叶,叶脉像张小小的网。
“奶奶说,这书是山的账本。”阿念捧着书,蹲在槐树下翻。风掀起书页,停在画着老槐树的那页——先生的笔触里,树桠间还画了个小小的人影,是当年阿萤在树下刷桐油的模样。
这年夏天,上游开了家造纸厂,废水顺着沟渠往渭水淌。起初只是水色发浑,后来溪边的芦苇都黄了尖,阿念养的几只小鸭子,喝了水竟歪歪扭扭站不稳。
阿念揣着《渭山草木志》去找厂长,厂长却挥挥手:“废水都处理过的,你们老辈就是娇气。”阿念没争辩,转身回了村。她领着娃娃们往溪边垒石坝,又在坝后种了片菖蒲——阿萤的笔记里写,菖蒲能吸水里的脏东西。
半个月后,环保局的人来了。原来阿念把溪水样本寄去了城里,附上了《渭山草木志》里的水质记录。厂长被勒令整改,站在溪边看阿念领着人补种芦苇,忽然叹了句:“你们这的人,跟山绑在一块儿了。”
阿念擦了擦汗,望着重新清亮起来的溪水。槐树下的石板被雨水洗得干净,“守土惜物”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光。她忽然懂了,所谓约定,从来不是守着过去,是不管日子怎么变,总记得把山护得像初见时那样——有树,有水,有生生不息的声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