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巷深处的棺材铺,如同京城肌体上一道被刻意遗忘的旧疤,隐匿在夜色与死亡的气息里。空气中长期弥漫着陈年木材、桐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冥界的冷寂味道。白日里或许还有零星的哀泣和讨价还价声,入夜后,便只剩下彻底的死寂,与一墙之外叛军巡逻队规律沉重的脚步声形成诡谲的对照。
内室狭小,仅容一榻一桌一椅。墙角那盏豆大的长明灯,晕开一团昏黄模糊的光域,勉强照亮榻上谢清流苍白失血的侧脸,以及坐在椅中、背脊挺直如松的萧绝。
汤药里的安神成分让谢清流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呼吸虽仍清浅,却不再那般断断续续,令人心惊。然而即便是沉睡中,他的眉头也无意识地微蹙着,仿佛仍在承受着伤痛的折磨,或是忧思着外界那滔天的巨浪。
萧绝并未真正入睡。他合着眼,但全身的感官都处于一种极致的敏锐状态。耳中捕捉着院外的每一声脚步、每一次犬吠,甚至远处皇城方向隐约传来的、或许只是心理作用的喊杀轰鸣。鼻尖分辨着空气里药味、血腥味以及谢清流身上那清苦竹叶气息的细微变化。他的右手始终虚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肌骨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的攻击。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粘稠地流淌。子时过后,街道上的巡逻频率似乎略有增加,火把的光影偶尔掠过糊着厚纸的窗棂,投下短暂晃动的鬼魅般的图案。
突然,萧绝的眼睛倏地睁开,眸中寒光一闪而逝。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绝非巡逻队的脚步声,正从店铺前堂的方向潜行而来,人数约在三四人间,动作刻意放轻,却瞒不过他的耳朵。
他无声无息地起身,影子在墙壁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轮廓。他没有立刻惊动沉睡的谢清流,只是将绣春刀彻底出鞘半寸,身体如猎豹般微躬,蓄势待发,目光锐利地盯住房门。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极轻的、有规律的叩门声响起——三长两短。
是程莽约定的信号。但萧绝并未放松警惕。信号可以模仿,人可以叛变。
他移到门边,压低声音:“谁?”
“指挥使,是卑职,程莽。”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回应,带着一丝急促,“有紧急情况。”
萧绝缓缓拉开一道门缝,刀尖隐在暗影中。门外确实是程莽,但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暗卫,押着一个被黑布罩头、双手反绑的人。
“何事?”萧绝目光扫过程莽和他身后的人,确认没有异常,才将门缝开大些许。
程莽侧身挤进门内,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指挥使,我们抓到一个鬼鬼祟祟在巷口窥探的傢伙,身手不弱,不像普通兵丁。”他示意了一下身后被押着的人。
被押解的人似乎听到了萧绝的声音,身体猛地一震,开始剧烈挣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萧绝眼神一冷。程莽立刻扯下了那人的头罩。
一张年轻却布满污血和淤青的脸露了出来,嘴巴被布条勒住。当他的目光接触到萧绝时,挣扎瞬间停止,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急切,泪水瞬间涌出,拼命地发出“呜呜”的声响。
萧绝瞳孔骤然收缩:“阿湛?!”
这名被俘的青年,竟是他北镇抚司麾下最得力的心腹之一,总旗赵湛!一个他本以为已在昨日的混乱中殉职或失散的下属!
萧绝立刻上前,挥刀割断赵湛身上的绳索和勒口的布条。
“指挥使!真的是您!您还活着!太好了!”赵湛一得自由,立刻扑倒在地,声音哽咽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属下…属下还以为…”
“起来说话。”萧绝扶起他,目光迅速扫过他身上的伤痕,“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发生了何事?”
赵湛喘着粗气,快速道:“昨日镇抚司遭袭,兄弟们死伤惨重…属下拼死杀出,本想回家躲藏,却发现家已被叛军抄了…属下无处可去,想起…想起指挥使您曾偶然提过一句,漕河巷的棺材铺老板是旧识…属下便想来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线索…刚到巷口,就被这几位大哥拿下了…”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程莽。
程莽面露歉然:“卑职不知是指挥使的人,见他形迹可疑,反复窥探,生怕暴露此地,故而…”
“你做得对。”萧绝打断他,目光重回赵湛身上,语气沉肃,“镇抚司现在情况如何?陛下呢?皇城呢?”
赵湛脸色瞬间变得悲愤而绝望:“镇抚司…完了。李佥事、王千户他们…当场战死。刘同知…刘同知他投了安郡王!是他带着叛军从密道突袭了镇抚司!”
纵然是萧绝,听到这个消息,心头也是猛地一沉。刘同知是他的副手,竟也叛变了!
“皇城还在守,但情况很不妙。”赵湛继续道,语速极快,“安郡王的人马太多了,而且装备精良。东宫卫率也反了!他们里应外合!属下逃出来前,听说…听说陛下在午门督战时,被冷箭所伤…”
萧绝和程莽的脸色同时变得极其难看。
“陛下伤势如何?!”程莽急问。
“不清楚…消息被严密封锁了。但据说…很重…”赵湛声音低沉下去,“现在皇城内由锦衣卫代指挥使刘同知和御马监掌印太监曹公公暂时主持防务,但城外叛军攻势越来越猛,恐怕…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室内空气凝固般沉重。
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萧绝立刻转身,只见谢清流不知何时已然醒转,正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显然是被他们的对话惊动了。
“你醒了?”萧绝快步回到榻边,按住他的肩膀,“别动。”
谢清流却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呼吸急促:“陛下…陛下重伤?…刘同知叛变?”他显然听到了最关键的信息,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焦虑,这情绪牵动了他的伤势,让他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血腥气。
萧绝心中一紧,立刻运功帮他顺气,沉声道:“消息尚未证实,你切勿激动!”
谢清流咳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气息奄奄,却死死盯着赵湛:“赵总旗…可知…太子…太子此刻在何处?”
赵湛被谢清流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看得一凛,连忙躬身回答:“回太傅,太子…太子殿下自事发后一直称病,深居东宫,未曾露面。所有指令皆由安郡王和…和刘逆发出。”
深居东宫?称病?萧绝与谢清流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虑和寒意。太子在这滔天巨变中,扮演的究竟是何角色?是真被架空,还是…根本就是幕后主使,此刻正躲在东宫,冷眼旁观,等待渔翁之利?
“刘逆…”谢清流喘息着,眼中闪过痛楚与决绝,“他可知…北镇抚司的…机要卷宗存放在何处?”他问得极其隐晦,但萧绝立刻明白,他问的是那些关于“九重渊”、关于太子、关于建文宝藏的密档!那些他私下调查、甚至可能未来得及归档的致命证据!
赵湛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刘逆叛变后,第一时间就带人封锁了案牍库…但…但指挥使您常用的那间静室…他似乎尚未派人进去…或许…或许是因为那里有您设下的机关?”
萧绝的心猛地一跳。他那间静室的确设有隐秘的机关暗格,里面存放的,正是他最机密的调查所得,包括谢清流父亲的一些遗物线索,以及他近期对“九重渊”的追查记录!刘同知知晓那间静室的存在,但未必清楚具体机关所在!
那些东西,绝不能被刘同知或安郡王得到!
谢清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抓住萧绝的手猛地收紧:“萧绝…那些东西…绝不能落入他们之手!”
一旦那些东西被叛军得到,不仅坐实了他们“勾结建文余孽”的罪名,更可能让太子和安郡王提前察觉他们手中掌握的底牌,甚至可能危及南京的留守朝廷!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立刻销毁,或者…取回来!
可是,北镇抚司如今已是龙潭虎穴,被叛军重重占据,首领还是叛徒刘同知!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萧绝看着谢清流焦急而决然的眼神,又看了一眼窗外漆黑危险的夜色,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他轻轻拍了拍谢清流的手背,语气沉静得可怕:“我知道。我会处理。”
他转向程莽和赵湛,眼神锐利如刀:“程将军,你带人守好这里,寸步不离,确保谢太傅绝对安全。若情况有变,依计从密道撤离,不必等我。”
“指挥使!”程莽和赵湛同时惊呼。
“赵湛,”萧绝目光落在心腹身上,“你伤势如何?可能为我带路,避开镇抚司明暗哨卡?”
赵湛挺直胸膛,眼中燃起战意:“皮外伤,不碍事!属下愿为指挥使前驱!镇抚司的布防暗哨,属下熟悉!”
“好。”萧绝点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谢清流。
谢清流也正望着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劝阻或是叮嘱,最终却只化作极其简短的一句:“…万事…小心。”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眼中。有关切,有担忧,有信任,更有一种无需言明的托付与默契。
萧绝深深看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虚弱却坚韧的模样刻入心底。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即毅然转身。
“走。”他对赵湛下令,玄色身影如魅,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室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墙角长明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谢清流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他无力地躺回枕上,睁着眼,望着低矮的、被烟熏黑的屋顶椽木。胸口箭伤处传来一阵阵灼痛,心口那熟悉的悸痛也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不是因为伤势。
而是因为那扇门关上后,骤然席卷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与空茫。
他知道萧绝必须去。那是他们的责任,是挽回局面的关键一步。他也知道萧绝武功盖世,机敏过人。
可是…那是北镇抚司啊…是叛军巢穴…是刘同知那个熟知萧绝一切习惯和手段的叛徒坐镇的地方…
万一…
谢清流猛地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攀升,让他四肢百骸都开始发冷颤抖。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此刻的虚弱无力,只能像一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将最重要之人的安危,全然交托给渺茫的运气和未知。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滚动。
远处的更漏声模糊传来,已是三更天了。
萧绝离开快一个时辰了。
没有任何消息。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棺材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剧烈的心跳声和窗外无穷无尽的、象征危险与死亡的巡逻脚步声。
各种可怕的想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被发现,被围困,血战,重伤…甚至…
谢清流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薄褥,指甲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煎熬。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鲜血毫无阻碍地涌出唇角,染红了素色的枕巾。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徒劳地睁大眼睛,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下一刻,它就会打开,那个玄衣冷峻的身影就会带着一身夜露与寒气,安然归来。
程莽悄无声息地进来换了一次灯油,看到谢清流唇角的血渍和空洞的眼神,心中暗叹,低声道:“太傅宽心,指挥使武功超群,必有分寸,定会平安归来。”
谢清流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房门。
程莽不敢再多言,默默退了出去。
等待。绝望的等待。
四更天的梆子声,如同丧钟,敲打在人心上。
就在谢清流几乎要被这无尽的恐惧和等待逼疯的时候——
窗外,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嗒”的一声轻响。
像是夜鸟落在瓦檐,又像是石子滚落。
但谢清流的心却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让他撑起了身子!
紧接着,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敏捷地闪入,随即迅速合上门。
玄衣染着更深沉的暗色,那是血与夜露交融的痕迹。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凛冽的寒气。发丝微乱,呼吸略显急促,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如同雪地里的孤狼。
是萧绝!
他回来了!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尺许见方的铁盒!
谢清流只觉得那紧绷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心弦骤然一松,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脱力地倒回枕上,大口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却死死望着那个身影,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萧绝将铁盒放在桌上,快步走到榻边。他看到了谢清流唇边新鲜的血迹和苍白如纸的脸色,眉头瞬间拧紧,伸手探向他的脉搏。
“你…”谢清流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回来了…”
“嗯。”萧绝应了一声,指尖感受着他混乱虚弱的脉象,脸色愈发阴沉,“又咳血了?”他语气带着压抑的薄怒和不易察觉的焦灼。
“无妨…”谢清流勉强摇头,目光急切地扫过他全身,“你…受伤了?”他闻到更浓的血腥味,看到萧绝玄衣上几处新破的裂口。
“小伤。”萧绝言简意赅,显然不欲多谈镇抚司内的凶险,“东西拿到了,也处理干净了,无人察觉。”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铁盒。
直到此刻,谢清流高悬的心才真正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后怕。他闭上眼,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
萧绝拧了湿帕子,小心地替他擦去唇角的血渍,动作有些生硬,却异常仔细。冰凉的帕子触及皮肤,谢清流微微一颤,睁开眼。
四目相对。
在昏暗摇曳的长明灯光下,在弥漫着药材和死亡气息的棺材铺内室里,在窗外叛军脚步声的环绕中。
谁也没有说话。
劫后余生的庆幸、未曾宣之于口的担忧、生死相托的沉重、以及那些悄然滋生却无法言喻的情愫…在无声的目光中激烈碰撞、交融。
萧绝的手指还停留在谢清流的颊边,那冰冷的指尖似乎也被对方皮肤的微弱热度熨烫。
谢清流的心跳再次失控,这一次,却并非因为恐惧或伤势。
就在这时,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常喧哗和密集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骤然将窗户纸映得通红!
一个暗卫急促地在门外低报:“将军!不好了!叛军开始逐户搜查了!正朝我们这条巷子来!”
刚稍微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至极限!
程莽猛地推门进来,脸色铁青:“指挥使,太傅!必须立刻下密道!”
萧绝眼神一厉,瞬间做出反应。他一把将桌上的铁盒塞入怀中,同时俯身,毫不犹豫地将谢清流连人带被一把抱起!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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