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颠簸前行,轮声辘辘,碾碎一夜风雨。
萧绝坐在车内,任由谢府老管家为他的手掌上药包扎。金疮药渗入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却面不改色,只凝视着昏睡中的谢清流。
“公子的心悸之症是胎里带来的,”老管家絮絮说着,手法熟练地包扎,“平日里需静养,最忌情绪波动。今日这般折腾,怕是又要将养好些时日了。”
萧绝目光扫过谢清流毫无血色的唇:“他经常如此?”
“自小如此。老爷在世时访遍名医,都说这是先天心脉孱弱,无法根治,只能静养。”老管家叹气,“公子本不宜入仕,可他说...说这世道,总要有人去做些什么。”
马车忽然一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陈伯,到府上了。”
萧绝将谢清流抱下马车,跟着老管家穿过庭院,径直走入卧室。卧房陈设简雅,唯有满架书籍和墙上一幅《雪竹图》显得格外醒目。画上雪压竹枝,竹却宁折不弯,笔力遒劲,与谢清流温润的外表截然不同。
“这是谢大人所作?”萧绝问。
老管家正为谢清流盖被,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笑道:“是公子十六岁时的作品。老爷曾说,画如其人,外柔内刚。”
萧绝走近细看,发现画角题着一句诗:“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落款处盖着一方朱文小印,印文正是“竹隐”。
“好画。”他淡淡评价,目光却落在画纸边缘一个不易察觉的水印上——那是一个极小的羽状纹样,与他在山洞中见到的符号有几分相似。
老管家端来汤药,小心喂谢清流服下。片刻后,谢清流的呼吸渐渐平稳,面色也稍见好转。
“指挥使大人也请休息片刻吧,老奴已备好客房。”老管家躬身道,“今夜多谢大人相助。”
萧绝摆手:“本官尚有公务,不便久留。”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人,“待谢大人醒来,请转告他,北镇抚司还会再来拜访。”
回到北镇抚司时,天已微明。萧绝屏退左右,独自走入案卷库。
北镇抚司的案卷库占地极广,收藏着自太祖开国以来的各类密档。萧绝径直走向最深处的“前朝余孽”专区,在一排排樟木柜中寻找着什么。
“羽焰”...这个名字他在某份密档中见过。
终于,他在一个标注“建文旧事”的柜前停下。建文帝在位虽短,却因靖难之役而留下无数谜团。萧绝抽出数卷档案,在灯下细细翻阅。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越发凝重的面色。
根据档案记载,“羽焰”原是建文帝身边的一支秘密卫队,专门负责情报搜集与特殊任务。靖难之役后,建文帝下落不明,这支卫队也随之消失。有传言说他们转入地下,继续效忠建文帝及其后人,伺机复辟。
档案中有一页绘有“羽焰”组织的符号:三片羽毛环绕一朵火焰,与他在山洞中见到的刻痕一模一样。
萧绝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谢清流...太傅...前朝余孽...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盘旋交织。
如果谢清流真是“羽焰”的人,那么那些被杀的大臣——个个都是当年支持燕王靖难的功臣之后——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这是复仇,也是清除复辟道路上的障碍。
但那些刻意留下的破绽呢?为何要引他来查?难道...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指挥使!”一名缇骑推门而入,面色惊慌,“又出事了!”
兵部尚书赵崇敬被发现在书房中毒身亡。
萧绝赶到赵府时,现场已被锦衣卫封锁。赵尚书倒在书案前,七窍流血,手中还握着一卷《孙子兵法》。案上摆着两杯茶,其中一杯尚未饮尽。
“毒在茶中。”仵作禀报,“是鹤顶红,见效极快。”
萧绝扫视书房,目光落在窗台的一盆兰花上。花盆边缘,隐约可见一点墨渍。他走近细看,发现那是一个极小的墨点,若不仔细看,几乎与泥土混为一体。
“取证。”他命令道。
缇骑小心刮取墨样时,萧绝注意到花盆下方压着一角纸屑。他抽出纸屑,发现是一小片宣纸,上面写着一个字:“七”。
“第七个...”萧绝喃喃自语。这是第四起命案,为何凶手标注“七”?
“指挥使请看这个。”一个缇捧来从废纸篓中找到的请柬,“三日后,赵尚书原本要赴安郡王的赏花宴。”
萧绝接过请柬,目光一凝。请柬上列着受邀宾客的名单,其中赫然有谢清流的名字。
“谢太傅与赵尚书熟识?”
赵府管家躬身回答:“谢太傅与我家大人同在翰林院供职时曾有往来,后来政见不同,便疏远了。不过月前,谢太傅曾来访,与大人闭门谈了一个时辰。”
“所谈何事?”
“小人不知,只隐约听到几句争执,似乎与...与当年靖难旧事有关。”
靖难旧事。又是靖难旧事。
萧绝眉头紧锁。所有线索都指向谢清流,指向那段尘封的历史。但这一切太过明显,明显得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他走出书房,在庭院中踱步。晨光熹微,露珠在草叶上闪烁。忽然,他注意到墙角竹丛下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走近一看,是一枚白玉佩。玉佩雕工精细,上面刻着竹叶纹样,与谢清流平日所佩十分相似。
萧绝捡起玉佩,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石。这是意外掉落,还是有人故意留下?
“指挥使。”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绝回头,见是安郡王府的长史。长史躬身行礼:“郡王听闻赵尚书噩耗,十分悲痛,特命小人前来致哀,并询问赏花宴是否照常举行。”
萧绝将玉佩收入袖中,面色如常:“回复郡王,北镇抚司会如期赴宴。”
谢清流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
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撑起身子,只觉得浑身无力,心口仍隐隐作痛。
“公子醒了?”老管家推门而入,端着一碗汤药,“您昏睡了一整天,可把老奴吓坏了。”
谢清流接过药碗,轻声问:“昨夜...是萧指挥使送我回来的?”
“正是。多亏指挥使大人相助。”老管家犹豫片刻,“大人临走时说...北镇抚司还会再来拜访。”
谢清流的手微微一颤,药汁险些洒出。他低头抿了一口药,苦味在口中蔓延。
“陈伯,将我书房那方松烟墨取来。”
老管家依言取来墨锭。谢清流仔细端详片刻,脸色渐渐发白:“这不是我的墨。”
“什么?”
“这方墨看似与我常用的无异,但细闻少了冰片的气息,反而多了几分腥气。”谢清流抬眼,眸中满是忧虑,“有人仿制了我的墨,想要嫁祸于我。”
老管家大惊:“莫非那些命案...”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一名仆役慌张来报:“公子,北镇抚司的人又来了,说要请公子过府问话。”
谢清流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请他们稍候,我更衣便去。”
他起身走向衣箱,手指在几件衣物间徘徊,最终选定一件月白长衫。更衣时,他悄无声息地从箱底摸出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藏入袖中。
北镇抚司的问话室内烛火通明。
萧绝坐在案后,面前摆着几样证物:从赵府取得的墨样、那片写着“七”字的纸屑、以及那枚白玉佩。
谢清流坐在他对面,面色依旧苍白,神情却十分平静。
“谢大人可认得此物?”萧绝推过玉佩。
谢清流看了一眼,点头:“似是谢某平日所佩。不知何时丢失了,多谢指挥使寻回。”
“这是在赵尚书遇害的现场发现的。”
谢清流的手指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指挥使是怀疑谢某与赵尚书之死有关?”
“赵尚书死前,曾与人饮茶谈话。现场留有与谢大人常用的墨相似的痕迹,以及这枚玉佩。”萧绝缓缓道,“更重要的是,赵尚书是本月第四位遇害的大臣,而每位死者都与当年的靖难之役有关。”
谢清流抬眼看他:“指挥使想说什么?”
“我想问谢大人,对建文帝下落有何看法?”
问话室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谢清流忽然轻笑一声:“指挥使莫非以为,谢某是建文旧臣之后,在为故主复仇?”
萧绝不语,只静静看着他。
“谢家世代忠君,只忠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天子。”谢清流语气平静却坚定,“无论是太祖、建文、还是当今陛下,谢家只效忠大明江山,而非某一人。”
“好一个只忠大明江山。”萧绝忽然起身,走到谢清流面前,俯身逼视他,“那谢大人为何私下搜集靖难旧臣的罪证?为何与那些遇害大臣都有过接触?为何你的墨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谢清流仰头与他对视,眸中映跳动的烛光。
“若我说,是有人刻意陷害,指挥使信吗?”
“信与不信,要看证据。”萧绝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谢大人若能解释清楚这些疑点,北镇抚司自然不会为难。”
谢清流沉默片刻,忽然道:“指挥使可知道'羽焰'?”
萧绝眼神微凝:“前朝余孽组织。”
“若我说,真正的凶手与'羽焰'有关,指挥使信吗?”
“证据。”
谢清流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笺,展开推至萧绝面前。纸上绘着一个符号:三片羽毛环绕一朵火焰。
“这是今早在我书房门外发现的。”谢清流轻声道,“看来,有人不仅要陷害我,还要提醒我某些事情。”
萧绝凝视那个符号,心中震动。这与他在山洞中见到的刻痕一模一样。
“指挥使,”谢清流忽然压低声音,“你我在查的是同一桩谜案,只是从不同方向接近真相。若你信我,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萧绝挑眉,“谢大人想如何合作?”
谢清流正要回答,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一个缇骑慌张闯入:“指挥使,安郡王府来报,郡王遇刺!”
萧绝猛地起身:“情况如何?”
“刺客被擒,但...”缇骑看了一眼谢清流,压低声音,“刺客声称是受谢太傅指使。”
问话室内空气骤然凝固。
萧绝转头看向谢清流,目光如刀:“谢大人,这又当如何解释?”
谢清流面色苍白如纸,却仍挺直脊背:“若我说这也是陷害,指挥使可愿信我一次?”
窗外忽然刮起大风,吹得窗棂作响,仿佛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萧绝凝视他良久,缓缓道:“谢清流,你最好祈祷郡王无恙。”
否则,即便是太傅之尊,也难逃北镇抚司的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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