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起,三止宗境地就下起了细雨。三止宗地处大陆腹地九丘祖脉以北,地势高峻,云雾缭绕,本不是多雨之地,但一年也总有一两月雨雪交加,山道湿滑,寒意侵人。当然,归藏峰不同,归藏峰因峰主宁疏是个冰灵根,又修至太初境时迈阶,以至于其所长居之地终年积雪,寒气彻骨,便是盛夏也难化分毫。而另两峰便显得温和许多,尤其在春秋季,常有细雨润泽山间。
这雨丝今日尤为绵密,谢昭一大早便为迎客之事奔波安排,洒扫弟子们也都打起精神,将山门内外收拾得一尘不染。陆冷与沈若也都忙碌着安排迎宾诸事。虽面上冷淡,但陆冷动作利落,一丝不苟;沈若则嘴上对贵客诸多传言不屑一顾,实则也将每一处细节安排妥帖。二人虽说性情迥异,但在大事面前,倒是从未出过差错。雨丝斜斜飘落,打在青石阶上,溅起细微水花,整个山门仿佛也因这场雨多了几分肃穆之气。
至辰时三刻,谢昭方才安排妥当,立于大殿廊下,望着上山的石阶,目光微凝。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想起有关宁疏的一些旧事,或许是宁疏因中毒现下正躺在病榻上,让他心绪不宁。他披着一件霜白色大氅,衣袂随风轻扬,雨丝在瓦上聚成滴落于地,发出嘀嗒之声,仿佛敲在心头。他微微闭了闭眼,心绪翻涌……宁疏中毒之事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虽表面镇定,却难以忽视那股隐隐的不安。
少时宁疏与他一同拜入三止宗门下,宁疏性子就如他的冰灵根一般,清冷寡言,但并非不善言辞,师父常说,宁疏只是不喜虚言,言谈皆有分寸,从不敷衍。宁疏虽从少年时便倾慕者众多,但他从未正眼看过谁,前百年间,谢昭曾与沈芜打赌,说宁疏这辈子都不会对人动心。然而,在六十年前,沈芜大笑着从自己手中带走一坛好酒,说谢昭你输了,宁疏动心了。谢昭至今还记得那一日的情形,沈芜得意洋洋地拎着酒坛,眼里却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雨幕渐密,潮湿之气弥漫,远处山道上起了薄薄的雾气,空气中有种草叶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神微震。谢昭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阶前石板凹痕处,那是檐角处滴水经年累月冲刷出的痕迹,此时已积了一小洼雨水,泛着微光。又是一阵风吹过,那水洼泛起涟漪,谢昭的目光微微恍惚,眼神逐渐失焦,仿佛那涟漪荡开了记忆的边界。
这雨势、这潮气、这廊下水洼……与多年之前的那个微雨霄霁之时,一般无二。
……
宁疏日前接了宗门任务下山查探九丘祖脉,这日也恰好是归期。谢昭站在廊下,向下望着进宗的石阶,他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焦躁,沈芜近日来总是神神秘秘,似有心事。但女儿家心事,身为师兄的他也不好多问,只是每每瞧见沈芜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不安。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悄然酝酿,想着宁疏若是归来便能与之商议对策。
九丘祖脉乃修界七大异地之一,灵气充沛却暗藏凶险,历来为各大宗门、家族争相探查之地。此次宁疏前去本是应友宗仁药谷之托,共探一处隐秘洞府。然昨日谢昭已收到华家传信,言仁药谷一行人已如期归山,可他却久候宁疏未见其影,谢昭心中不安渐甚,眉头微蹙。他沉吟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刚要下山寻人,却见山道上一道身影正踏雨拾级而来。
那正是宁疏。
此时他身上青玉色的披风已被雨水浸得微深,发丝亦被淋得贴在额前,一缕缕垂落,遮住了他眉眼。他步伐有些慢,似是疲惫至极,连灵力都未曾催动,任由雨水打湿全身。谢昭心中一紧,快步迎上前,不知发生了何事。毕竟以宁疏的修为,断不会如此狼狈。正欲开口询问,却见宁疏抬头,目光晦暗不明,那一瞬,谢昭心头蓦然一颤,仿佛被什么无形之力扼住咽喉,竟无法开口。宁疏的神色极为古怪,眼中似藏着某种极深的情绪,像是悲恸,又像是愤懑,竟隐隐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没有出声。
谢昭只觉胸口闷得厉害,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这才看清宁疏披风下似乎手里正紧紧抱着一物,那物竟被宁疏贴于胸前,令他身形有些臃肿。宁疏用披风紧紧地裹着,严丝合缝,想必那物什并未被雨水打湿分毫。谢昭看了一眼宁疏的脸色,立即将人引向避雨之处。宁疏见师兄未再多问,便加快了些步伐,在长阶上稳步向上,雨水打在石阶上的声音愈发清晰,仿佛每一声都落在谢昭的心头,那雨声仿佛化作了无形的鼓点。
谢昭跟着宁疏的步伐,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这次宁疏的归宗,更像是一场献祭。他上山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而他怀中所护,便是祭台上沉默的牺牲。
直到两人行至台榭无风雨之处,宁疏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幽深地望着谢昭,披风微微掀动,披风下那被紧紧裹护着的物事终于露出了些许轮廓——
赫然是一只襁褓。
一只襁褓?谢昭瞪大了双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看着宁疏用一种近乎僵硬的、绝对保护的姿态抱着它,心中惊疑不定。那襁褓的布料似是被火焰灼烧过,焦黑的纹路在布面上蔓延,谢昭心头一震,不知这襁褓中是否藏有婴儿,竟连半点哭声也无。他正欲再细看,却有一股异样的气息自那襁褓中缓缓溢出,那气息极诡异,但不似妖邪,反倒像是某种早已灭绝的远古灵力残留。谢昭眼皮一跳,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探那气息的来源,却被宁疏突然侧身避开。他的动作很轻,却透着不容靠近的意味。谢昭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宁疏没有半分松动的神色,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而就在宁疏侧身避开时,襁褓的一角微微掀开,露出其中包裹之物。谢昭目光一凝,直到很多年后,他仍记得那一眼所带来的震撼——
那襁褓中垂下一只焦黑破损、近乎碳化的小手,指尖蜷曲,仿佛还在挣扎着寻找什么。谢昭呼吸一滞,心头猛然一紧,那一瞬他竟有种错觉,仿佛看见那小手的主人,曾于烈焰中哭喊求生,却终究被无情吞噬。
他的目光缓缓向上,望向宁疏的双眼,那眼中翻涌的情绪终于有了答案。
“这是哪里来的婴孩?”谢昭声音艰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宁疏小心地将那小手重新掩回襁褓之中,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什么。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低哑如砂纸摩擦,“在祖脉归宗的路上突然从天而降,落于我怀。”
从天而降?
谢昭只觉得荒谬非常,却又知道宁疏一向来言辞谨慎,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望着宁疏,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宁疏沉默片刻,好像在斟酌该如何诉说这段匪夷所思的际遇,又仿佛不愿回忆那一瞬间的细节。最终,他只是低声补充了一句:“我想救他。”
谢昭心头震动,宁疏一向冰冷淡漠,此刻却透出罕见的执着。他望着那襁褓,此刻因为宁疏的整理,他看到了襁褓之中婴儿的面容——那是一张满是火疮和焦痕的小脸,那些焦黑的痕迹仿佛诉说着一场惨烈的劫难,狰狞的痕迹延伸至颈脖之下,可以想见孩子的身上定然遍布这般可怖的伤痕。谢昭见过许多生死场面,却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悸的一幕。他下意识怀疑地开口:“这孩子……还能救?”
宁疏沉默地看着谢昭,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探过,此子本应是木、火、金三灵根,但如今木灵根已毁,火灵根反倒因那场焚身之火而异变,金灵根势孤而凌厉,似淬火之剑,锋芒内敛却暗藏杀机。他偏偏遇上了我。”
谢昭听宁疏此言,不知为何竟有一丝悸动。是了,宁疏的灵根正是极阴极寒的冰魄灵根,最能克制这躁动不安的火灵根。
宁疏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婴儿,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襁褓边缘,语气中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他或许能活。若是活了,便是我的……”
……
“——哧!!!”一声极其尖锐、不似凡间音响的撕裂声,霸道地撕碎雨幕,像一把冰锥,直直扎进太阳穴,将沉溺于过往的谢昭猛地拽回现实。
谢昭霍然抬头。
只见一架通体银蓝、线条冷硬如绝世兵刃的飞舟,毫无征兆地破空而出,悬停在十米外的雨幕中。雨水在其表面无法停留,像畏惧般纷纷滑落。那巨大的声响灵能引擎违背物理法则地从极动到极静产生的空间撕裂。飞舟周身缭绕的寒光竟是火焰,但那火焰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呈现出诡异的幽蓝之色,宛若凝固的冰晶。那飞舟上刻满了古老而繁复的符文,每一个符文都十分玄妙,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谢昭瞳孔缩了缩,他是阵修,自然能看出那些符文皆是上古禁阵,寻常修士连碰都不敢碰,更别说将其铭刻于飞行法器之上。这般手段,想必就是那位传说中以器入道、登临绝巅的心焚先生。
飞舟停于三止宗宗门之外十米之处,看得出是刻意压制了威势,不愿惊扰宗门。谢昭心头不由得暗自赞叹,眉眼渐舒,心焚先生果然非同凡响,且对三止宗颇为尊重。谢昭也不在外多呆,转身朝宗门大殿走去,做为三止宗主的他,必须迎接这场突如其来的造访。
而在那飞舟之下的三止宗山门前,积水成洼,倒映着飞舟幽蓝的寒光,陆冷与沈若看着那飞舟,多少有些惊叹。不一会儿,飞舟之上光芒一闪,走出五人。为首之人身着玄色长袍,衣袂翻飞间如火焰流转,炽热却冰冷,脸上戴着一张哑银色面具,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深邃如渊,仿佛能吞噬光明。他一步踏出,跟来的三人紧随其后,步伐沉稳如山。沈若只觉为首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令她心跳加快,那是一种超越凡俗的压迫感,仿佛面对天地法则本身。陆冷则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阵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旁还有一人,便是仁药谷前来通报送信的谢御,谢御先对陆冷与沈若点了点头,随即上前一步,对走在为首之人左边的一位身着白衣的中年修士拱手一礼,低声且恭敬地道:“老师。”
那白衣中年修士便是仁药谷中药王谷一脉的当代尊者大长老,松苓老人,苏晏,苏清志。他须发皆白,面容却如少年,眼神清澈如晨露,透着不染尘世的淡然与睿智。他望了谢御一眼,微微颔首,对谢御介绍道:“徒儿,这便是为师的忘年之交,心焚先生。霜微,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我的徒儿,谢御,谢守贤。”
心焚先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谢御身上,声音从面具后传出,低沉而沙哑,仿佛被砾石磨过般沧桑,眼中带着几分审视与奇异的怀念:“听前辈提起,你自幼便有灵心慧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枚药囊,递到谢御面前,“这药囊乃我炼器时偶得,内里乾坤自成天地,可容纳天地灵气,储存万般灵药。你既修药道,想必能物尽其用。拿着玩罢。”
谢御闻言,心中震动,连忙躬身接过药囊,指尖触到药囊时,顿觉其材质非凡,仿佛糅合了金属与灵玉的特质,温润中带着坚不可摧之感。他抬起头,正欲开口道谢,却听苏晏哈哈一笑,对心焚先生拱手道:“你这一出手便是毫不吝啬啊,这药囊当年拍卖会上可是引得无数丹药大能争夺,据说连药皇都曾动容。今日你却如此轻易便赠予晚辈,倒是令我这当师父的也自愧不如。”
心焚先生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如水:“于诟而言,物尽其用罢了,哪日需要,再炼一炉便是。”他言语间,仿佛世间奇珍不过是随手可得之物,炼制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晏摇头轻笑,知他性格一向如此,也未曾多言。
这时,站在子诟右边的一位与华夫人三分相似的男子适时上前一步,他便是华夫人之胞兄,眠棠先生华璋,华牧宁。只听他儒雅而温和地道:“心焚先生,容我为您引荐。”
子诟点头,这位儒雅男子目光微转,落在陆冷身上,笑着道“这位便是陆冷,陆明玑,乃三止宗坐忘峰首徒。”
陆冷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神色恭敬却不卑微:“心焚先生,宗门事紧,老师特命我迎候此处,如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子诟目光微动,眼中似笑非笑,只道:“本就是客随主便,无需多礼。”
陆冷放下行礼之手,仿佛不自觉地又抚了一下腰间悬挂的阵盘,那阵盘似是无意间露出一角古朴纹路,隐约可见其上流转着淡淡的青光。心焚先生目光微不可察地一凝,但随即恢复如常,仿佛未曾察觉。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霜色彩石,笑道:“这枚彩石名为霜璃,乃我炼器时偶然所得,可置于阵中可凝气定神,助你稳固阵法根基。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吧。”他语气随意,仿佛这枚霜璃不过是寻常之物,随手便可赠予。
陆冷怔了怔,随即连忙躬身接过,便是谢过心焚先生。
子诟目光微闪,目光落在此间唯一的女子身上——沈若,她从方才起便始终静立一旁,目光一直未离开过心焚先生,似是觉得这位神秘莫测的心焚先生与传闻中有些不同。她第一眼看到心焚先生时,便觉得他似曾相识,但她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此时与他目光相遇,她心头猛地一震,仿佛有些无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令她心如擂鼓般跳动不安。
“这是我那妹子认下的义女,沈若,沈言之。现师从三止宗栖尘峰缚丝散人沈拂雪。”华璋见心焚先生目光正停留在沈若身上,似有片刻恍惚,旋即淡淡一笑,介绍道:“言之乃栖尘峰缚丝散人亲传首徒,才情性慧,颇有风骨。”
心焚先生听罢,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从沈若身上移开,声音温和:“闻缚丝散人一脉,以琴艺入道,调息养性,尤擅以音律引导灵力流转。”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卷丝弦,递到沈若面前,“此乃冰蚕丝加金砂所制,辅以千年寒铁淬炼而成,名曰寒音。我炼制时曾以孤相寒明煅烧七日七夜,丝弦坚韧异常,且具清心明目之效。望言之不弃,收下此弦,或可助你在琴道之上更进一步。”他语气温和,却似蕴含某种莫名的力量,令人心神微震。沈若怔怔望着那卷寒音丝弦,心头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这丝弦背后,藏着某种与她密切相关的秘密。
见她迟迟未动,陆冷接过丝弦,替沈若接过,道:“言之年幼,大约有些拘谨,还望先生见谅。”将丝弦放入沈若手中,道:“既是先生厚赐,师妹收下吧。”
沈若指尖触及丝弦,忽觉一股寒意顺着手腕蔓延,直抵心口,竟让她微微一颤。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心焚先生,只见他目光已然离开,看向远处的云海,似是在怀念什么。
“我家师尊在主殿等候已久,诸位贵客还请随我前往,这边请——”陆冷恭敬地转身引路,脚步沉稳,带着众人踏进山门,踏上青石铺就的台阶。
一行人沉默地向上登着被雨水浸透的石梯,脚下偶有水洼因着力道而溅起细小而冰冷的涟漪。
那涟漪层层,如同主客间的心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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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孤心雨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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