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生,不该因为这样一群人变成这样,修成之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儿去哪儿……”沐叶啼轻声安抚,华悯生身上的戾气怨气一齐消散,幽冥乡内,混沌渐失,只剩下一片平静的黑暗。
“我被吃了。”
“什么?”沐叶啼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你们进来时,看见的那块碑,是我的碑;那具无头白骨,就是我。”华悯生死时,堪堪十九岁,没有了戾气作祟,面上回归了少年模样。
普渡悯生,无间道人。
沐叶啼浑身汗毛倒竖,盯着华悯生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双手开始发颤:“你……”
华悯生长长吐了口气,卸力靠在椅背上:“就在瘟疫那一年。”
天裂灾年,天河倒灌,人间生灵涂炭。
太古时期,孟子论“孺子入井”,教导弟子应有四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
孟子主性善论,若论后世承学最优者,当是华悯生:有救无类,普渡众生。
可是世间人心难测,人鬼难辨,就像华悯生少年时问夫子的那句诗:
满山残雪对虚堂,想似当年辋口庄。
难啊。
瘟疫祸事期间,华悯生终日奔走于五湖四海,遍寻仙草灵药;少年风尘仆仆归来,见世间满目疮痍,双手奉上仙草,挽众生性命。
那日人间正逢霜降,华悯生摘了新鲜草药,赶回镇上,村民问:“道长,这回这药,吃了能好吗?”
华悯生答:“能好些。”
村民追问:“何时能好?”
华悯生答:“等我再去找药材……”
周围人越来越多,手里捧着药碗:“道长,你是神仙?”
华悯生答:“我不是……”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他是神仙!他去了灵山!他肯定是神仙!”
“神仙就有仙术,施个法我们的病就能好!”
“但是他每天只给我们喝这些药……我们的病总也好不了!”
“他每天都待在这里,却没有染上病!”
“他肯定有办法!”
“我听说神仙都是吃仙药喝甘露,他们不得病!”
“他们的肉就是药……”
华悯生浑身上下早已没了力气,村民渐渐开始拉扯他的衣服,见他不动手,胆子愈发打了起来:“神仙!你施个法,让我们都好吧!”
华悯生艰难挤出声音:“这是瘟疫……”
村民渐渐开始急躁,手指在华悯生身上抓出血痕:“神仙!你说说话呀!”
神仙本是凡人变,就怕凡人志不坚。
有人夺过恨灵,一把捅进了神仙心窝。
只那一下,恨灵便崩了刃。
血液喷涌而出,无数人拿着碗接着温热的血浆,拿手指蘸满地上的血块,然后迅速塞进嘴里吮吸;人越聚越多,拉拉扯扯,有人扣下眼珠,大喊灵丹妙药,有人折下骨头,忙吸温髓滚浆;神仙的手指纤细修长,有人啃尽血肉,挂在孩童颈上,跪求护身法宝;心肝最好,要留给族中阁老,肺脾其次,男人分而食之,肠子最次,其余人一哄而上。
吃饱喝足,身心康健,朝着神仙一拜,求:“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华悯生魂魄就在一旁,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粉身碎骨,头颅被拿去烧掉,最后跟着草灰到水里一扬。
浑浑噩噩回了灵山,却看见沈豫川成了罗汉殿神君。
沐叶啼看着华悯生,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大闹灵山之后呢?你怎么认识的薛药郎和刁九郎?”
“我逃去了人间,有人救我,带我去了醉生坊。”
“那人何名?”
“安无忧。”
“我走后竟然来了这样一位人物……”
华悯生周身气息渐渐平和,沐叶啼趁机问道:“你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么?”
“什么?”
食耳妖那场幻境之中,恨灵周身清透,如今,恨灵剑身,遍布裂痕。
灵剑恋主,被迫弑主,剑身崩刃。
但是即便主人成了怨灵,灵剑也会不离不弃,跟随主人,休养生息。
如今的恨灵,剑身依旧保持着当年崩刃后的惨状,剑柄之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血垢。
如此情景,只会是两种情况;一是,华悯生厌恶这柄曾经弑主的剑,崩刃之后,不曾修补;二是,此时的华悯生,不是华悯生。
但是,华悯生如若厌恶,又怎会继续将它带在身边。
灵剑,有剑灵。
沐叶啼拿过一旁的恨灵,凝出一道水流,渐渐冲走了剑身尘垢,剑柄之上,渐渐显现出三枚小字:暖生雪。
沐叶啼轻轻递了回去:“他给你起的名字,叫暖生雪。”
眼前的华悯生,乃是剑灵所化。
暖生雪之上,裂痕遍布,隐隐能看出恨灵二字。
暖生雪静静看着那把剑,忽的笑了起来:“暖生雪不会弑主。”
“你没有弑主;”沐叶啼放下剑,“杀他的,不是你。”
“那他怎么会魂飞魄散?!如果不是剑灵,寻常的剑根本不会伤他魂魄!他可以夺舍重生,或者修鬼道!他不会魂飞魄散!”暖生雪起身朝前走去,幽冥乡内,出现一块石碑。
“就算他魂魄尚存,你觉得他会夺舍他人么?他会继续修道么?”
石碑之上,无间道人。
暖生雪跪在几步外,不敢靠近:“起码他没有消散。”
“你没想通,”沐叶啼走到石碑旁边;“万人噬咬,赤子之心被如此糟践,导致他道心碎裂,死后,魂魄自然不再留恋世间。”
“就算不再留恋,可以隐居,可以天南海北!去哪里我都陪着他!”
“暖生雪,你想让他活,但是你想过他为什么不想活么?神君之位,兵器法宝,他都不在意,当年桐华镇救灾渡人,你日日陪在他身边,难道连你都不明白他要的到底是什么么?!”
暖生雪盯着石碑,沉默不语。
“他要人间清荣,永绝无间事;”暖生雪一步步跪到石碑旁;“但是这根本不可能!”
“对,这根本不可能,疲劳百日风尘仆仆,最后却被自己要救的人分而食之,最终道心碎裂,对人世再无留恋;若他就那般死去,世人甚至还能说他是流芳千古,名垂青史,但是,暖生雪,你还不明白你做了些什么么?”
“要什么名垂青史?!这群人手里留个好名声就要他死吗?我要眼睁睁看着那群人安居乐业还要求他福泽荫蔽吗?沈豫川,懦弱无能,灵山管他却不管华悯生!那群贱人,就该死的一个不剩!”
“暖生雪!”沐叶啼厉声喝止;“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么?”
“怀疑?”
“灵剑的确能运作灵力,但是怎么可能独自打上灵山?”
“什么意思?”
“他把灵核种在了你身上。”
灵核是周身灵气本源,凝神聚气,修行多年,才能凝出灵核,自此修为猛进,稳步提升;灵核凝聚灵气,若是有灵物得到修士灵核,可以直接跨越修为阶级,修成正果。
“他把所有法术灵力都留在了灵核里,最后一刻,他把灵核种在了你身上,你才能化形;他的本意,是让你在有灵识之后,远离世间,许你自由,而不是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幻境中的情景,是你的执念。”
暖生雪听了半晌,剑身应召回到了身边。
“当初立碑,你为何要刻无间道人?”
“我刻过他的名字,但是总也刻不好……”暖生雪眼角坠下一滴泪,剑身渐渐恢复原貌,恨灵不见,剑身独留暖生雪。
暖生雪身上依旧有那道光线,不过依旧淡薄。
“柳惟释还在外面等你,出去之后,将真相昭告天下,此后天上人间,随处可去。”
“他等的不是我。”暖生雪站起身,拿起剑:“你身上也有,是那道魂魄么?”
沐叶啼早有察觉,为了消除暖生雪的执念,一直没有动作:“是他。”
暖生雪一剑挥向幽冥乡四周,劈开了一道虚空之门:“走!”
门外众人迅速护法,撑住了门楣:“快出来!”
沈豫川迅速爬出幽冥乡,慌张无措,踩碎了护盾,混沌慢慢蔓延进门内,迅速侵蚀。
“你先走!”沐叶啼双手张开,全力抵挡住混沌入侵。
“其实这次这般大费周章,只是为了沈豫川能有那么几分愧疚之意,让他能帮华悯生正名;奈何我看错了人,沈豫川靠不住;”暖生雪转头看向沐叶啼;“此间事了,我也没什么留恋了,烂天烂地,没什么好去的。”
“暖生雪!”沐叶啼没来得及抓住他,就被一掌打出了幽冥乡。
暖生雪独自站在门内,渐渐回到了剑身内。
幽冥乡内又传来一阵歌声,像是一段童谣:“月儿月儿摇啊摇,果儿果儿荡啊荡,果儿掉到草地上,月儿来到儿梦乡……”
华悯生喜欢小孩子,这是他哄孩子时,常哼的一首童谣。
每当此时,暖生雪总在华悯生身侧,日夜相伴。
大门坍塌的最后一刻,暖生雪回到了那具尸骨旁边,深深插进石碑之中。
幽冥永封,内者不出,外者不入。
自此,无论斗转星移,剑伴主侧,永不分离。
沐叶啼看着大门消失,忽地起身走向沈豫川:“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么?!”
沈豫川退的跌跌撞撞,背后撞到一人,转头一看,是柳惟释。
“柳神君!救我!”沈豫川扯住柳惟释袖子,疯狂后撤。
“沈豫川,”柳惟释语气淡淡,“你做了什么?”
沈豫川缓缓收回手:“你……”
柳惟释步步逼近:“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来说说我算出来的东西?”
手臂忽然被拉住,柳惟释停住,长叹了口气:“欢神君,为何要保一个这样的人?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要保他?”
欢伯拦到柳惟释身前:“不该你动手。”
转身俯视着沈豫川,一字一句缓缓道:“让他自己说。”
众人一齐盯着沈豫川,身后却有一人姗姗来迟:“诸位为何逼问起沈神君了?”
是墨宸轩。
几人皆未行礼,柳惟释笑道:“墨神君,此人有失,墨神君不想插手,想为墨神君分忧啊。”
墨宸轩皮笑肉不笑:“不必不必,小过而已。”
沈豫川急忙跑到墨宸轩身后,沐叶啼盯得沈豫川毛骨悚然:“墨神君,此人有异!”
“哦?”墨宸轩饶有趣味,“这位小友,有何异样?”
“幽冥乡内,此人与那华悯生举止亲昵,如同挚友亲朋一般!”
银竹轻轻挑眉道:“那你怎么还活着?”
“银竹!”陈卿连忙出声制止。
沈豫川欲出声,看着谢庭和谈繁的脸色,默默闭了嘴。
“许是误会,沈神君误会了这位小友,诸位又误会了沈神君;误会一场,今日又封了幽冥乡,除了华悯生,也算喜事一件,不如同去灵山小饮?”
“不必。”楼宿雪抬手告辞:“灵山贵重,我便不去了。”
此言一出,谢家众人纷纷告辞。
谢庭看着陈卿,被回以一笑:“我要回修戮殿修房子,记得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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