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举着木盘从外面进来,跪下将盘子举上头顶。
宜贵妃站起身,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表情已经平静如常。掀开木盘上盖着的红绸,深青色的翟衣折叠完好,她的手指从上面轻拂而过,目光渐渐深邃,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福王爷从民间请的杂技小班上台了,他们很会逗人开心,气氛慢慢和缓下来,宴会也到了尾声。
纪婉仪将陶苓叫到身旁,问了些她家里的事,知晓她如今一人独住后便拉住了她的手:“一会儿就随我回宫罢。”
她想要点头,却想起绣坊的事来,同纪婉仪道:“可否许我同家里人说说话?”
纪婉仪看向官家,很快转过头来,笑道:“不必着急,等回宫之后再见也不迟。”
陶苓只得听从。
车驾从皇庄起行,很快便进了内城。她坐在车驾之上,看仪仗在御街上行走,乐声庄严,百姓在四周跪了满地。
车内铺着深红的毯子,熏了檀木的香气。珠帘轻动,一身尊贵装束的纪婉仪在内室隐隐可见。
“现在的情形,倒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桩事来。”纪婉仪道。
陶苓倾耳细听,纪婉仪道:“那时我与你母亲年纪都还小,正是如同你一般的年纪。”她微微笑着:“也是中元节,我们陪着陛下与皇后娘娘一起出城,到朝天观斋醮。”
没想到纪婉仪竟与她母亲相识,可是初次在宫中相见时她竟丝毫没有表露,陶苓想着,不由赞叹纪婉仪的心思深沉。
“你母亲得了皇后娘娘的恩赏,可以同她一起乘车。”纪婉仪又接着道:“那时我就同下面跟着的小宫女一样,陪着车驾行走。”她叹了声:“那天的太阳很大,阳光很足,我身体丰腴,薄汗就透了衣衫。”
“一路从正门走到皇城,我是低着头的,心里头却觉得狼狈。当时我在想,为什么你母亲可以乘坐车轿,我却不可以呢?”
纪婉仪说话轻缓,声音如同调制的完美的琴音,任谁看来,她都是个十足的美人。
陶苓想不到她竟会在她面前,说出这般自贬身份的话。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纪婉仪轻叹道:“可我记得很清楚。后来你母亲出了事,我不能常常见她了,可是这一幕却更加清晰,怎么都忘不掉。”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娘娘您不该还记得。”陶苓道:“我母亲已经不知往何处去了,死生未卜。娘娘您如今如此尊贵,何必还念念不忘呢。”
“你这个孩子,你一定以为…罢了。”纪婉仪道:“谁又不会这么想呢?”
陶苓没有答话,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如果母亲能在,如果能一家安乐,她愿意从庸城的城北走到城南,不论背负什么。
只可惜没有如果,往事不会回头。
在内侍省记了档,上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纪婉仪早早就起了,正对镜贴着额上的花黄,见了陶苓笑道:“你来吧。”
贴黄是梅花样式的,润润的显出温婉来。纪婉仪抚了抚头顶如密云般的发髻,笑道:“好看吗?”
陶苓点点头。
纪婉仪起身携着她的手出了殿门,陶苓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愣愣的跟着她走。直到进了仁明殿的门,听宫人禀报,才知道她们到了宜贵妃的居所。
陶苓低下头,有些无所适从。
宜贵妃坐在主位上,纪婉仪向她请安,她没有看她,只是道:“免了吧。”
纪婉仪在一旁坐下,轻声道:“娘娘昨夜可睡好了?”
宜贵妃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没有接她的话:“你去见过陛下了?”
纪婉仪的声音低下去:“妾还未去向陛下请安。”
“那你何必来我这里?”宜贵妃道:“我早知道你的心思在陛下那里,与我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娘娘说此话,折煞妾了。”纪婉仪起身跪下,陶苓也急忙跟着跪下。
宜贵妃看了陶苓一眼,又抬头看窗外,叫身边的宫人:“玲珑,送客。”
年姑姑走到纪婉仪身旁:“娘娘不愿意见您,您还是跟奴婢出去吧。”
纪婉仪抬头望向宜贵妃,脸上是哀求的神色。宜贵妃却并未看她,年姑姑在一旁催促:“娘子起身吧,不要让奴婢难做。”
纪婉仪只得起身。
出了仁明殿的大门,纪婉仪脸上的哀伤方才慢慢褪下去,她偏头同旁边的庄姑姑道:“你先回宫去吧。”
庄姑姑走远了,纪婉仪方回身看着陶苓:“陛下一道旨意你便进了宫,我以为你会不适应,却没想到你竟一点也不惊讶,连本宫与贵妃娘娘说话,你都是静悄悄的,稳重的不像是刚及笄的小丫头。”
陶苓微微低下头:“奴婢只知道自己应该听娘娘的。”
“你倒是随遇而安。”纪婉仪微笑道:“我初次进宫,惶恐了很久才接受。”
陶苓站住脚,抬头看高高的围墙,有鸟在上头飞过,拉着长长的影子。
她突然感觉有些悲伤。
见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纪婉仪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了。她伸出手,在她的腰上拍了拍。
“以后的路还很长。”她笑着说。
她们两个人向保宁殿走,长长的甬道只有她们两个。过了会儿陶苓道:“您见过我的母亲,那您知道我母亲在哪里吗?”
纪婉仪停住脚步,很久方道:“我想,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她。”陶苓顿了顿:“她死了吗?”
纪婉仪没有回答她。
快到保宁殿的时候,纪婉仪兀然道:“或许你可以去看看当年的卷宗。”
她回过头看着陶苓,陶苓的眼睛睁大了,她噗嗤一声笑了,调皮的弯了眼睛:“我可以给你我的腰牌。”
当天晚上,她就去了澄苏绣坊。
林瑞已经知道了她入宫的消息,正在火急火燎的试图与她联系。
她将窦同知陷害她的事情告知了林瑞,林瑞沉默了会儿道:“你入宫的消息便是他告知我的。”
陶苓怔了下,林瑞道:“你也不必惊讶。他是福王爷府上的人,自然要听福王爷的指派。”
“可我看有些事福王爷也不知情。”陶苓喝了口水道。
“福王爷宅心仁厚,却并无政治上的嗅觉。”林瑞道:“此事细想想,或许是贵妃娘娘的主意。”
陶苓心中已有猜测,可这话从林瑞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她惊了一惊,宜贵妃远在深宫,却能掌控福王爷皇庄上的事儿,这怎能不让她害怕?
“朝堂上近日吵得厉害。”林瑞不再与她讨论此事,转而说道:“戎狄不停地袭扰边境,一点没有要收手的意思。殿下那边主张要战,户部主张和。户部的意思,送些个东西,派个公主和亲,此事也就了了。”
陶苓对朝堂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垂着眼睛不说话。林瑞叹了口气道:“现在我真有些后悔送小主子去庄子上了。”
“林叔为什么这么说?”陶苓问道,双手交叉在身前:“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林瑞道:“前些年我以为小主子是要成亲嫁人的,便事事由着小主子,未曾多做谋划。而如今小主子一脚踏入了宫廷是非之地,事事被旁人摆弄却无力还手,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于心不忍却没什么法子。”
陶苓的睫毛轻轻颤动,吸了吸鼻子道:“林叔不必心疼我,这些事都是我该经历的。我们既然有了想要做的事,总要向前走的,不是么?”
“你啊。”林瑞的眼睛微红,陶苓表面上虽然柔柔弱弱的,可是较起真来连他也没有法子。收了自己不忍的心思,林瑞道:“如今朝局混乱,小主子既身在局中,便得看清楚其中形势。只有提早明晰了别人的心意,才能在对方出招的时候棋高一着。”
“还请林叔指点。”
“先前我曾想与你说却没说的,宜贵妃为何会抓住你不放?无非就是因为有可能与戎狄重新开战,若是开战就需要武将。而你父亲当年培养的那么多武将,在此时心向与谁便显得至关重要。”
“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女儿。虽说你父亲去世了,可他的威严仍在,所以此时谁娶了你,谁便拥有了你父亲旧部的支持。这是一股足以改变朝局的力量,宜贵妃在宫中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便指使窦顺,在福王爷喝醉的时候让我闯入,是为了让我嫁给福王爷?”陶苓问道。
“事情是窦顺办的,事急从权,我想宜贵妃也无法预料在王府究竟会发生什么。可是她的目地是显而易见的,要么你嫁给福王爷,要么就毁了你的名节。”林瑞说道,声音有些沉重。
“竟是如此。”陶苓喃喃道。
“现在朝堂上能与宜贵妃抗衡的便只有太子殿下了。”林瑞道:“你与福王爷在一起的时候又恰好被太子殿下看到。若殿下心性狭隘不辩是非,看到这一幕看低了你,认定你与福王爷之间可能有不可言说的关系,你便嫁不得太子了。那么不论你是否能进福王爷的门,都不太要紧了。”
林瑞说着,愈发不安起来,对陶苓道:“小主子,不如向官家求个恩典,不论嫁给谁都好,总比失了名节要强。”
“她处处算计,可只怕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陶苓静静的听林瑞说完,咬紧了一口牙齿,他们这群人互相攻讦,却要她做替罪羔羊!不由得冷声道:“她既施了招数,那我自然要奉还才对。”
她的声音寒寒的,林瑞对她却没有多少信心:“小主子年纪尚轻,身边又没有可靠的人做助力,不如还是算了。我去见见你伯父,让他从中斡旋,先寻门亲事出了这旋涡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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