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六公里
电话那头的许泽还在怒骂，但言身已经听不清了。
那句“赵波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像一句咒语，将他的神魂从2025年这个冰冷的酒店房间里彻底抽离，投掷回了四年前那个闷热又充满蝉鸣的夏天。
他挂断了电话，任由手机滑落在地毯上。窗外的霞光已经褪去，夜色如墨，城市亮起了无数星火。
没有一盏，是为他亮的。
言身的思绪，回到了按下那个发送键的瞬间。
2021年的深夜，大学宿舍里静得只能听见室友均匀的呼吸声和老旧风扇转动的吱呀声。言身的全部世界，都浓缩在眼前这块小小的、发着光的手机屏幕上。
聊天框里，是他一鼓作气发出去的一连串消息，像是一场笨拙又鲁莽的自杀式袭击。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吗？”
“你是不是江苏大学的啊？”
“你找男朋友吗？”
“你长得好可爱啊，这是我的照片，你看得上嘛？”
“对啦，我身高182，体重130斤，我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发完之后，言身就后悔了。
他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断他的肋骨。脸上烧得厉害，他能想象到对方看到这些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轻则已读不回，重则直接拉黑，再附赠一句“神经病”。
他是不是太主动了？是不是显得太轻浮了？
他一个刚入学的大一新生，去骚扰一个看起来就是学校风云人物的学长，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言身烦躁地把手机倒扣在枕头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算了吧，就当是一场夏日限定的冲动，天亮之后就忘掉。
可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缓慢地切割。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就在言身几乎要判定自己死刑的时候，枕头下的手机，轻微地“嗡”了一声。
仅仅是这一声震动，就让言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颤抖着手，花了足足半分钟才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亮起，通知栏里那个小小的头像，正是篮球场上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少年。
是赵波！他回了！
言身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了那条消息。
“对啊，我是夜猫子，睡得比较晚。”
他的语气很平常，没有嘲笑，也没有不耐烦。言身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又弹了出来。
“谈恋爱主要看感觉吧，我觉得你挺好的啊。”
挺、好、的、啊。
这五个字，像五颗投入心湖的烟花，在他脑子里炸开一片绚烂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他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云端，踩着棉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言身的社恐属性在这一刻被渴望击得粉碎，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回复：“真的吗！那那那……我们可以加个微信吗？在这里聊天不方便。”
他觉得自己一定疯了，才会这么得寸进尺。
然而，屏幕那头的赵波似乎脾气好得惊人。
“好啊。”
后面跟着一串微信号。
言身几乎是立刻复制、粘贴、搜索、发送好友申请，一气呵成。当看到屏幕上弹出“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的绿色提示时，他激动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只能死死地咬住被角，才没让自己发出丢人的欢呼声。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一个社交软件，缩短到了一个更私密的微信。
而他们的学校，仅仅相隔六公里。
这六公里，在当时言身的眼里，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距离。它足够近，近到让他觉得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又足够远，远到让他这个社恐有足够的安全区，可以躲在屏幕后面，慢慢地、试探性地展露自己。
“六公里的网恋”，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聊天的频率高得惊人。从早安到晚安，从各自的专业课到食堂的饭菜，从喜欢的电影到讨厌的蔬菜。言身发现，赵波和他想象中一样，甚至更好。他风趣、开朗，像一颗小太阳，轻而易举地就照亮了言身那个因为社恐而显得有些阴暗狭窄的世界。
言身也惊讶于自己的变化。他在现实中和人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但在和赵波的聊天框里，他却能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的一切。他会拍下自己觉得好看的云，拍下自己吃的每一顿饭，拍下自己新买的书，一股脑儿地发给赵波。
而赵波，总能给出最恰当的回应。
他会说：“你那边的云比我们学校的好看。”
他会说：“你吃得太素了，男孩子要多吃点肉。”
他会说：“这本书我也看过，里面的主角跟你有点像，很可爱。”
他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搔在言身的痒处，让他感到自己是被关注的、被理解的、被喜欢的。
聊天的第三天，赵波给他发来了一条语音。
“喂，听得到吗？”
那是言身第一次听到赵波的声音。不是想象中的清亮少年音，而是带着一点点磁性的、温和的男声，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的耳膜，带来一阵酥麻的电流。
言身把那条只有三秒的语音，翻来覆去地听了十几遍，然后才鼓足勇气，也回了一条语音过去。
“听、听得到……”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
赵波在那头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透过听筒传来，让言身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你声音还挺好听的，”赵波说，“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言身觉得自己快要被溺死了，溺死在赵波这片名为“温柔”的海洋里。
他彻底沦陷了。
沦陷的直接后果，就是与日俱增的、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占有欲。他开始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赵波的朋友圈，从最近的一条，一直翻到三年前他刚上大学的时候。
他想知道赵波的过去，想把他不在场的那些年岁全部补回来。
他看到了赵波打赢篮球赛后被队友抛向空中的照片，看到了他参加辩论赛时西装革履的模样，看到了他和朋友们去海边旅行时灿烂的笑容。
也看到了……一张并不属于这些场景的合照。
照片里，赵波和一个眉眼清秀的男生并肩站着，两人靠得很近，笑得很甜。那条动态的配文是：“纪念日快乐。”发布时间，是一年半以前。
前任。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言身的心里。
他知道这很不理智，很不成熟，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莫名的占有欲和不安全感像是藤蔓一样，疯狂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向赵波发起了询问。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消息发出去，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像个盘问丈夫的怨妇，斤斤计较，面目可憎。
赵波会不会觉得他很烦？会不会觉得他管得太宽了？
这一次，赵波回复得很快。
“谈过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言身的心沉了下去，他打字的手都在抖：“就……随便问问。看到你以前的朋友圈了。”
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言身以为自己搞砸了这一切的时候，赵波发来了一段很长的话。
“你是说那张照片吧？那是大二时候谈的，后来和平分手了，现在基本不联系了。都过去了，人要往前看，对吧？”
言身看着那句“都过去了”，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紧接着，赵波又发来一条。
“而且，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聊天吗？”
这句话，带着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安抚力量，瞬间抚平了言身内心所有的躁动和不安。它像是在说：过去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的面前，是你。
言身想，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之所以会那么快就得到赵波的青睐，甚至让他容忍了自己最初那些冒失的试探，大概就是因为那份毫无保留的真诚和热烈吧。
一个社恐的人，为了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气。这份孤注一掷的爱，对于享受被爱的赵波来说，或许是一种新奇又充满征服感的体验。
“对不起啊，”言身赶紧道歉，“我不该问这些的。”
“没事，”赵波的语气依旧温和，“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我不想对你有什么隐瞒。”
那一刻，言身觉得赵波就是他的神。是把他从孤独的深渊里，拉出来的唯一的神。
占有欲的藤蔓被安抚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恋。
他们聊得越来越深入，分享着彼此最深处的秘密和对未来的幻想。言身甚至把自己社恐的毛病也告诉了赵波，而赵波只是温柔地鼓励他，说以后有机会可以带他多出去走走。
在他们认识的第七天，线上的暧昧终于发酵到了顶点。
那个晚上，在互道晚安之后，赵波突然又发来一条消息。
“言身。”
“嗯？”
“这六公里，我有点不想等了。”
言身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字，仿佛有滚烫的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
“那……周末见一面？”赵波发出了邀请，后面还跟了一个看起来有些紧张的表情包，“我来你们学校找你，怎么样？”
怎么样？
言身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激动、狂喜、期待，以及深植于骨子里的社交恐惧，像两股巨浪，在他心里疯狂地冲撞。
他想见他，想得快要疯了。
他也怕见他，怕自己现实中的笨拙和无趣，会打破这几天来在网络上建立起的所有美好。
但最终，渴望压倒了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了回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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