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谙拔掉自己烧糊的头发，咳嗽不断。小师妹赶过来，取水递给他。
“这些都是卦灵？”
“非也非也。”小师妹打湿手绢，细细擦去轮回主额角黑灰。她答：“从千步台阶来的凤凰是卦灵。剑峰上的是怨灵。峰林瀑布那里的是妖族精怪启智。”
“怨灵？启智？”
小师妹垫脚，远望着剑峰方向，解释说：“剑峰弟子都喜欢在树林里，或者竹林里舞剑，常会伤到植物。但介宗植物，上了些许年份的都启了灵智，每每到花中花润泽大地时，剑峰都要被这些树精们报复。”
她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说来，”小师妹半夜被惊醒，正是困顿的时候。她打着哈欠，把手绢塞进轮回主手里，“上一次危长老出手，还是千年前为了救上一任轮回主呢。”
褚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上一任轮回主。他心下虽涌起不安，却依旧顺着她：“上一任轮回主？”
小师妹起身，望向客楼残破屋顶上的危樾令。
卦气凝结的水汽被凤凰火焰蒸发，月光露出全貌。
时过午夜，月早已升到中天，清光万里。危樾令背光而立，鸦羽长发被渡上微光。无光的面上唯红瞳发出如妖兽般的光。
千步台阶唯他常走，卦灵与他气息相熟，却也被他影响，化形后半失理智，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浅薄本能驱使。
他的手中蓄起青焰。
“你要动手？”白鸽化出长尾扫过危樾令脸。羽毛如刀刃，危樾令不由得眨眼。
第五次扫过，危樾令收起卦力，抓住白鸽的尾巴。
没用力。
他微微侧头，与白鸽对视。
白鸽乖巧歪头，“咯咯咯”几声。
危樾令显体内纯净坎水卦力，取锁链意象。前来支援的介宗弟子们见状，齐齐上前，以人数优势，将凤凰团团围住。
卦灵凤凰虽不是真正的凤凰，但也不能小看它的力量。凤凰向天长鸣，翅膀与尾羽扫过，有弟子实力不济飞出。
同在阵中的云浔，下意识抓住一个弟子。他挤眉弄眼。那弟子看懂了，脸色悻悻，抱拳再度冲上去。
随着人阵缓慢压进，本就没脑子的卦灵凤凰下意识缩小。
白鸽顺滑的头贴住危长老的冷脸，尾巴在脑后晃得欢快。此般全落在凤凰眼中。它骤然发难，暴起，涨大身躯，扇飞大半弟子，直直往上，正撞上等候多时的天网。
危樾令收束天网。
凤凰在网中挣扎不过，心有不甘，竟开始吸收外界卦气，身形再度暴涨，生生挤断天网，直冲危樾令面门。
褚谙只看得到流星般的火焰抵在楼顶，火光尖危长老渺小似蚁。
凤凰火焰灼热，烤得清冷月光都扭曲。鸽子躲在危樾令后，羽毛乱炸。
他以为危樾令对付这种小喽啰简单，没跑。现在是跑也跑不掉。
“危樾令！”白鸽咕咕叫，“你竟被一尊者压制到如此地步，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他话音刚落，凤凰冲破危樾令的层层封锁，火光瞬秒他长胡须。白鸽应激，膀臂高高拱起。贪生之念激得他身形同样暴涨，比之被危樾令消耗后的凤凰大了好几倍。
羽翅煽动，企图挥散这该死的麻雀们。
凤凰确实是被拍散，但它的羽毛化作只只雀鸟。小雀鸟额角一抹红，翘着尾巴扑腾小翅膀。
白鸽扇空，疑惑，“咕唧”一声，变小，落在危樾令怀中。
雀鸟们叽叽喳喳衔起发尾，熟练在这位危长老头顶筑窝。小雀验收成果，竟是要在危长老脑袋安家。
白鸽傲娇地抬起小脑袋，任由危樾令替他挠耳羽。他平缓落在客楼前。小师妹伸着手，高兴地探过头。
“好可爱啊，这就是今年的卦灵吗？”
“嗯。”危樾令将白鸽递在小师妹的面前，“问她吧。”
白鸽矜持回望危樾令的眼。他之前一直觉得危樾令的眼睛丑恶，言语间多是讥讽，现在再看这双眼睛，只觉得……更奸诈了。
他甩尾扫过危樾令额前发，弄乱雀鸟们好不容易搭的巢。小鸟们探出头来，叽叽喳喳作一团。
“他们在说什么？”小师妹将鸽子举起，拿到殷勤探头、跃跃欲试的轮回主跟前。
“没什么。”危樾令还是平平色，“一绝生死？决战山中山？”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伸手接住只小小雀。小小雀尾羽高高，嘴没个停歇。他捏住小雀的嘴：“没个正形，净学些不正经的。”
小师妹笑出声，弯着眼睛精准接住白鸽提起的爪子。
“走咯。”
褚谙犹豫片刻，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小师妹。
“很奇怪对吧。”小师妹松开手，由着白鸽落在她头顶。白鸽模样娇俏，羽毛像绸缎一样光滑。她无意识捏住鸟嘴，瞳孔透出无机质的光，眼神逐渐空洞散漫。
“前几年的卦灵出自危崖，可吓坏了介宗。”
“为何？”
“因为危长老是恶主。”
恶主会源源不断吸引恶欲。无数恶欲聚集，会影响恶主身边的生灵，产生新的恶，壮大恶主。恶主越强大，恶越多，恶行难以遏制。
因为恶无孔不入，因为恶无药可救，因为恶无法预计。
恶，天生该死。
“那为什么不杀了他？如果是恶，千刀万剐也无所谓吧。毕竟，恶可是恶啊。”
褚谙听见自己呢喃着，说着恶这么可怕，统统杀死，全部毁掉不就好了。恶主吸引恶，那就杀了恶主就好了。
小师妹停下脚步。
她前于轮回主三步。两侧树影交错，将她的面容分割扭曲。褚谙沐在透彻的月光下，看不太清小师妹的神情。很久后，白鸽懒懒窝在她头顶，小师妹恍若初醒，身体不自觉颤抖。她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咳出鲜血。
褚谙三步并两步，接住她瘫软的身体。她抓住轮回主的手腕：“快去找宗主，恶主气息溢出！快——”
突如其来的话让褚谙难以反应。她用最后的力气推开轮回主。
褚谙后退，跌坐。
身前小师妹双手高举，意图抱住应激的白鸽。突如其来的寒冰气息直接将她冻住。
冷气借月光四散，褚谙体温骤降，牙关发颤。到此地步，他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快速爬起身，逃离正在扩散的冰。
后来的事褚谙都不太记得了。
他只隐隐想起那天介宗，以客楼为中心寒冰包裹半片药峰林。他在森森黑色树影中穿梭，寒气如影随形。他越跑越慢，越来越困。
后来，他好像从冬天跑到春天，穿过青翠的绿地。再抬头，烈日当空，好似他来卦境那日千步台阶上的太阳。因为太温暖舒服，他几乎是感叹着躺在地上，心生熨帖，闭上双眼。
好像刚闭眼，耳边就有谁大喊着他的姓名，然后一群什么东西就围上来。
叽叽喳喳的声音，比危长老头顶的雀鸟都吵。
他睁开了眼。
“醒了，醒了！轮回主醒了。”
“快看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凡人之躯的恶念可不好祛除。”
然后有人粗暴捏住他的嘴，直直灌进一大口苦药。他被苦得流眼泪，伸手抵住药碗，大喊：“我醒了，我醒了。莫要再喂。”
喂药的家伙大松一口气：“还正常，还正常，没有打我。”
褚谙哭笑不得。
“你睡了好久。”小师妹趴在床边，一边捣药一边向轮回主说道，“年会都结束了。今年比前几年过得都曲折。”
“危长老又受罚了。他今年还是介宗任务数第一，但是因为封印松动闹出事，所以被罚了。”
她虽然一直在做事情，但总是会在某一瞬间停下，整个人放空，仿佛陷入无穷无尽的梦境。
褚谙抱着药碗唤她。她这才恍若初醒，从口袋中掏出蜜枣。轮回主接过用简陋食纸包裹的蜜枣。他看着转眼间又陷入自己世界的小师妹，想起她以前的甜食从来只吃用干净的罐子装。不过几天，怎么就改了习惯。想不明白的轮回主一口蜜枣一口药地吃着。
“为什么危长老会受罚？”褚谙很少听药峰弟子谈起危樾令，如今小师妹特意提出，他有些好奇。
“去年这时候，卦修推算出有新的卦灵会在药峰出现。但是因为这一次的卦灵与贪念相关……”
介宗的镇宗树——树中树，能够镇压吸收恶怨贪噌痴这些负面情绪，并将这些东西转化成纯净的卦气。
白鸽就是转换后的贪兽卦灵。
这些被转换的卦灵本质上无害，但还是会因为其能力原因，或多或少影响周围的生命。
比如危崖的恶兽小雀鸟们，继承了恶念小、散，却能因聚集而巨大化的能力。平日里，这些小雀鸟待在本就难伺候的千步台阶卦灵中，完全带偏千步台阶卦灵，顽皮任性。
去年介宗周边的城镇不知何时出了只贪兽。即使贪兽影响无恶兽那般明显，等到被发现时，它已经完成化形。
小师妹接下任务，将贪兽一步步逼近介宗，再借危长老的手引得贪兽铤而走险。
最后凭靠着树中树，将贪兽转化，以做药峰护峰兽。
小师妹馋危长老那群小雀鸟很久了，也想拥有这种可爱的异兽。
“不过危长老因为之前浮生卷过渡损耗卦力，导致封印松动。身为恶主的危长老恶念溢出。”小师妹唉声叹气，“所以当时我被自己邪恶的想法吓了一跳。又听到你说‘千刀万剐’，我就知道出问题了。”
“恶主这么可怕？”褚谙对自己说出的话还未有实感。
“不是恶主可怕。是恶欲可怕。”小师妹道，“恶欲比贪欲更为严重，发展得也更加迅速，造成的结果也更加无法控制。”
她看轮回主样子，又开始放空。直到轮回主伸手在她眼前挥动，她才撑着头解释：“若是某地界恶欲横生，恶念失控，便会生恶灵。这生出的恶灵成长到极致，会不分善恶，直接吞噬地界所有生命。”
“如果轮回主以后见到恶兽，无论他多可怜，多羸弱，不要心软，斩杀即可。”
那么，疑问由此生——
“为什么不杀了恶主？”
“杀了又能怎样？”小师妹看着轮回主的面容陷入回忆。她声音不大，几乎自言自说：“杀了，由谁禁锢卦境的恶呢？”
结合褚谙这几年来在世俗小说中看到的套路，恶主等于容器。
褚谙喝完药，嚼着蜜枣问：“是不是还有什么怨主、爱主、恨主？”
小师妹拿着手中最后一株半夏，说：“哪里来那么多祸害。卦境光是怨与恶就已经很痛苦了。怨气大多是被迫害的生灵死后魂灵污染卦气所致，而恶，乃是生灵主动制造。两者常常相伴相生，侵染卦气。”
卦气一旦被污染，轻则生灵躯壳受其害，重的呢，魂灵被恶怨控制作恶。被污染的躯壳不能直接分解回馈卦境，反而会进一步污染卦气。如此循环，卦境终将走向末路。
轮回主似懂非懂点头。
许久后，褚谙望着山中山，他问：
“恶欲会影响生灵，恶主呢？”
“恶欲会直接控制恶主。”
花中花已谢，介宗迎来夏末。
小师妹早起，现也不过破晓时分。她立于窗前，手中蓝色花瓣随风而去。
窗外天蒙蒙亮，夜间寒气未散。
大敞的窗吹进晨风，褚谙靠着木制床头，眼看那风从树中树拂过，携带清露又抚他面颊。小师妹眉眼低垂，想起危长老封印松动在贪兽出现后。
此刻危长老必然会被影响。
她推开朝向危崖的窗，心下做出决断。
褚谙抹抹被吹到麻木的脸，瞧着小师妹鬼鬼祟祟关上窗。她探头向轮回主，细声问：
“想不想去看看危长老？”
轮回主看着她，看着她充满渴望又不停颤动的眼。他感受到小师妹身上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但他不知具体情况，无法妄下定论。只能跟着小师妹，看看她要做些什么。
他点点头。
两位“一拍即合”，偷偷摸摸进了危崖。
他俩甫一踏进危崖，就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小师妹有先见之明地将御寒符贴在自己与轮回主内衬。她原本是将白鸽抱在怀中。不过他们又走了一柱香时间，迎面的风寒实在太过，她将白鸽裹进衣服，只让他露出小脸。
“风如此大，”褚谙手抵着风，寸步难行，“进不去！”
小师妹回头想要拉住轮回主的手，可他们之间距离过远。她心中堵着一口气要轮回主自己爬上来。褚谙凡人之躯，吸取卦气较少，他很快察觉到小师妹心中不耐烦。熟悉的感受令他想起前些日子药峰客楼的遭遇。
他开口：“玉露，我们回去吧。”
风雪太大，她与轮回主已经走了许久，轮回主早就体力不支。听闻轮回主的回答，她心中涌起几分委屈。
自轮回主来到介宗，无不是她在照顾。她平日里负责药峰各项事宜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搭上这么个累赘。况且，她与危长老的谋划如此完美，若不是他轮回主如此娇弱昏迷多日，师傅也不会训斥自己。思及此处，她掩住弟子令。
“你想他死吗？”
白鸽敏锐察觉到她散发出的恶意，从她衣领探出爪子划伤她的下巴。
凛冽的冷意擦过微微渗血的伤口，小师妹猝然惊醒。她连忙从弟子令牌里掏出避风草。
“你变大挡一会儿。”
“你认真的？”白鸽惊诧，“这里距离恶主太近，我若吸收此地卦气，恐怕会出问题。”
“就挡一小会儿，让我抓住轮回主！”
闻言，它不情不愿从衣服里挣脱，变幻大小，替小师妹抵住压力。小师妹抓住趁机爬过来的轮回主的手，牵引体内卦气快速炼化避风草。
“张嘴。”
避风草化作药液顺褚谙喉咙滑下。但此地温度太低，药液在口腔就已经半结霜。褚谙只感受到异物游过食道，随即四周的风雪声都小了。
他长呼一口气。气刚离开身体，就被肆意的风吹散。
然后白鸽展翅，竟将轮回主拍入风雪，拍飞不见。
小师妹转头。
白鸽歪着它的鸟头，红瞳深邃，有如宝石般。它似笑非笑，那表情似乎在说，你瞧，我警告过你。那表情太过于拟人化，小师妹有几分恍惚。
9.14留
有些环境描写参考了古诗词，因为是随机翻阅古诗词书籍，忘记备注，我尽量都找出来备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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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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