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冢三郎习惯性地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一道身影却从他身后越过，径直坐了上去。
黑泽阵“咔哒”一声扣上安全带，车内顶灯的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眉骨、颧骨、下颌处光影交界，整张脸愈加轮廓分明，愈加冷峻。
他抬眸，只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车门外的鱼冢三郎，视线便立即回到前方。
接着，一阵引擎声打破沉寂。
“去后排。”
说完，黑泽阵“啪”一声拉上车门。
“是……”
鱼冢三郎和吉永良介，沉默地分坐后排两端，一个人紧靠右侧车门，一个人紧贴左侧车门。
黑泽阵在前方沉默地开着车。
右后方的车窗还没修，高速行驶带起的风一阵阵从破洞灌入，发出“呼啦呼啦”的噪音。
这种噪音吵闹地、放肆地挤满整辆车，一丝说话的空余也没给三人留，车上三人也乐见其成地谁也没开口说话。
然而，在这种持续不断、聒噪、规律、有节奏的白噪音中，先前压抑在胸口的燥怒竟慢慢被抚平了，最后只剩下一种所有情绪被掏空后的麻木。
两柱车灯划破暗夜，黑色保时捷开进潜山停车场。
黑泽阵没有停车，而是开着车在空旷场地里缓缓转了一圈，车灯照在出入口的监控探头上，比起白天，监控探头上被破坏的痕迹更透出一种情急之下的暴力感。
黑泽阵最后开出停车场，将车子停在了潜山山脚下。
“下车。”他说。
后排两人立马推门下车。
合上车门时，两人习惯性对视一眼，却在对上眼神的瞬间猛地想起刚才的吵架，几乎同时，两人又立即别开视线。
吉永良介抢先一步跟上黑泽阵的脚步，见此，鱼冢三郎脚步一顿，故意落下两步，才跟了上去。
在山脚下绕着潜山走了半晌，黑泽阵却一直没有上山的意思。
吉永良介不觉回头看了眼刚刚路过的那条通往山顶的石阶，几步赶上黑泽阵，问：“大哥，我们这是去哪？”
“神社。”黑泽阵简要回答。
说完，他脚步一顿，仰头望向夜空。
月光稀薄，黑泽阵辨认了一下方向，才终于抬脚踏上了一条被荒草掩盖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径。
这条路并非为游客修缮，由它蜿蜒向上，只会到达白鸟家的式神神社。
见黑泽阵不欲多言，吉永良介知趣地闭了嘴。
走了几步，吉永良介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个便携手电筒，光束摇晃着破开一条通路，他将手电递给黑泽阵，静悄悄跟在了后面。
原本五六分钟的山路，在夜色下变得格外漫长。
穿行在枯黄的野草和盘错的树影之间，脚下是松软的泥土，空气里蒸腾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走了将近十几分钟，一座沉寂在杉木林中的红色鸟居才终于出现在手电光束的尽头。
穿过参道，两尊石雕狛犬在暗夜里静静守候着。
黑泽阵的脚步停在拜殿前。
他抬头，视线扫过拜殿上方破损的屋檐，最后落在那两扇紧闭的殿门上。
黑泽阵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泛着暗哑光泽的黄铜钥匙，走上前，将钥匙插进殿门外锁子上。
金属齿牙咬合，发出“咔哒”一身轻响，他拧动钥匙，双手扶住门板稍稍往上一抬，沉重的殿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晃晃悠悠向内推开。
黑泽阵只朝里瞥了眼，没有进去，他转过身，面向还站在殿门台阶下的鱼冢三郎和吉永良介。
打开门的拜殿内漆黑一片，比起它关上门的样子，纵深未知的黑暗不由得让人心生畏惧。
手电的光束被关掉了，黑泽阵一人站在门前，只有被云层遮盖、又艰难穿过层层树影的月光轻飘飘撒在他白色的衬衫上，撒在他松散银发上，撒在他幽深的双眸上。
阶下两人的脚步俱是一顿，不由自主地再次对视彼此，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解。
黑泽阵身前长长的影子将阶下两人完全笼罩，身高的差距在此刻被放大。他垂眸，目光在两人身上慢慢游离。
片刻后，他开口，还是平常那种不紧不慢，听不出情绪的口吻，只是在空旷的山间，在神社的拜殿前，声音笼上了一层环境混响，更显威严。
“说说吧。怎么了？”
两人沉默。
周遭只有“沙沙”的夜风穿林声，和远处不知名的虫鸣。
黑泽阵等了一分钟，见无人应答，他轻轻点了点头，道：“行，那我先说。”
“最近事情很多。首先是钱，人员已经裁减很多，租的地也基本也都退了。林沐留下的资产，以现在的结构，能撑一段时间；和白鸠制药的合作……”
黑泽阵停顿了一下，“我之前说过大概情况……其实不太顺利。林沐手里有部分关键文件没来得及交接，这些倒还好，更麻烦的是，以前的合作方，仓库、物流公司的人，我很多都不认识，只有联系方式。换句话说，以前的人脉，基本全部流失了，这对项目推进的阻碍很大，因此，项目延期了。按合同，我们负主要责任，要赔偿。”
吉永良介正要开口，黑泽阵却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道：“到这里，问题也不大。但是，白鸟昭夫一直没有提过赔偿的事。我认为，他是想要钱以外的赔偿，这也是他明知道继续合作会对他不利但仍然愿意保持现状的原因。不过，他现在还在试探我，等到时机合适，他就会提出要求。”
说到这里，黑泽阵掀起眼皮，目光再次投向阶下的两人：“如果没有今天的事，这些也能慢慢来。真正的问题是……”
黑泽阵忽然转眼看向吉永良介，盯了他几秒，才问，“布拉莫斯，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哥……”
吉永良介正要开口，旁边鱼冢三郎却忽然推了他一把，然后自己上前一步，抢先一步对黑泽阵道：“大哥，他就是脑子抽了，一时掂量不出轻重。以后我会看着他……”
黑泽阵的视线仍旧落在吉永良介身上，厉声打断鱼冢三郎：“没问你。”
吉永良介抬头看了一眼黑泽阵，手指下意识攥了攥衣摆，又无力松开，最终低下头：“大哥，我的错。我确实不应该挑这个时候送礼物，但是，其实那个东西我每次出门都会装包里，就是碰巧了，所以就顺手送出去了。大哥，我真没耽误事……”
吉永良介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鱼冢三郎一脚踹地上了：“心猿意马还算没耽误事？大哥原本要问你红月绮的事……”
闻言，吉永良介低着头皱了皱眉，后槽牙咬了咬，原本攥起的拳头又忽然松开，接着又抬起头看向黑泽阵：“大哥，我的错。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们再算总账吧。”
黑泽阵没回应吉永良介的话，盯了他几秒，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刀，刀刃“唰”一下弹出，他随手一扬，那柄刀就落在了吉永良介脚下。
看到闪着寒光的刀刃，鱼冢三郎一下子晃了神，立即拦了下跪在地上的吉永良介，踩上台阶，对黑泽阵道：“大哥，他就是……”
“你闭嘴。”
黑泽阵推开鱼冢三郎，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吉永良介面前，一字一句道：“布拉莫斯，我不关心你和安藤什么关系，送礼物这种话骗骗伏特加就算了。我问你，是给你机会，你最好说实话。”
“支开其他人，到底是想和安藤说什么事？”
鱼冢三郎一愣，猛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吉永良介。
吉永良介死死盯着地上的那把刀，刀刃反射的微光仿佛刺伤了他的双眼，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酸涩，最后再次仰头看向面前的黑泽阵道：“大哥，我承认我做事欠妥，但是这件事，大哥你要信我啊，我真的不会对你不利的……”
“那你有什么必要隐瞒？”
见黑泽阵不信，吉永良介抿了抿唇，眼睛直接红了，他低下头，不再和黑泽阵对视，咽下一声哽咽，才低声说：“我确实有私心，但是我不会对你不利。大哥，你不能不信我啊……”
鱼冢三郎正要上前揍人，黑泽阵抬手拦住了他。
看见吉永良介忽然抬手抹了一下眼角，黑泽阵心里一阵烦躁，他偏过头看向不远处红色鸟居。
鱼冢三郎不太明白两人到底在争执什么，又急又恼地看看吉永良介，又扭头看看沉默的黑泽阵，他正要开口劝劝，黑泽阵忽然俯身蹲了下来。
黑泽阵捡起地上的刀，鱼冢三郎心道不好，可是拿起刀的黑泽阵并未动手，而是忽然抬手解开了领口的三颗扣子。
“吉永良介。”黑泽阵一把拉下自己的领口，用手里的刀尖指在自己心口处那个长满增生的伤口，“这个伤，是帮你挡的，如果不想说，拿着刀，相同的位置，捅自己一刀，我就算你还了。如何？”
说完，黑泽阵把手里的刀递到了吉永良介眼前。
站着的鱼冢三郎立马在黑泽阵面前跪下，然后抓住吉永良介的衣领，企图摇醒吉永良介：“你快说啊！你快说啊！这时候逞什么能？”
说着，又转头伸手拿过了黑泽阵递到吉永良介眼前的刀，求情道，“大哥，大哥，他就是犯浑了，大哥，你给我点时间，我问问他，行吗？”
吉永良介有些发愣地看着那个丑陋、增生遍布的伤疤。
忽然，那个伤疤在他眼前活了过来，它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洞，鲜血不断涌出来……
他低下头，他的双手沾满鲜血，纠缠不休的那个噩梦又来了。
他曾经想知道的、却每次都被鱼冢三郎几句话搪塞过去的监狱里的细节就这么乍然出现在眼前，他甚至能感觉到鲜血喷涌而出的温度。
吉永良介脊背垮下，张着嘴急促呼吸着，一股灼热的羞愧冲上他的眼眶，眼泪汹涌而出，他仰起头却不敢和黑泽阵对视，双手无措地抓住黑泽阵的裤角，抽泣到话语含糊不清：“大哥，大哥，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我不是……这事，这事我不知道怎么说……”
“不知道怎么说？”黑泽阵站起身，“我觉得你可以找个更合理的借口。”
“不是，不是，不是借口，我真的……”吉永良介一边抽泣一边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就是……就是……这个事现在还没确定，一切只是怀疑，大哥你不要冲动，行吗？我知道林沐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这件事真的不能急……”
黑泽阵拧着眉，瞥一眼吉永良介的手机，又抬眼盯着吉永良介的双眸问：“我什么时候冲动过？”
吉永良介的手指在手机上划了几下，翻出一条录音，又抬眼看了一眼黑泽阵的神色，他还没说话，黑泽阵直接一脚踹在吉永良介的屁股上，厉声道：“放！”
播放键被按下。
——“说完了吗？要去找人了。”
安藤莉子的声音忽然出现。
……
录音放完，鱼冢三郎看向吉永良介，眼神里混杂着震惊和一丝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吉永良介把手机收回去，努力压下一切心绪，抬头迅速瞥了一眼黑泽阵，有些不确定黑泽阵的想法，于是道：“大哥，这个，这个其实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是试探一下。因为知道林沐身份就这么几个人，她和林沐走得最近，知道事情也最多。如果是她把林沐的事告诉别人了，那肯定会更危险，我是为了排除……”
“但是，从她的回答来看，还算正常……我们不能太武断，是吧？就算怀疑身边的人，也不能一下子把人都摁死了。主要是，如果没有她，林沐的状况恐怕会更难，所以，我们真的要谨慎……”
黑泽阵盯着吉永良介小心翼翼的表情，几秒后，他忽然被气笑了：“你是怕我一气之下把她给杀了吗？”
“不是不是，大哥，我其实……就是……”吉永良介又看了看黑泽阵的神色，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黑泽阵道：“大哥，你上次问我乌丸莲耶的就读大学，是不是……当时就已经怀疑她了？”
黑泽阵从鱼冢三郎手里收回折叠刀，合上刀尖，不答却问：“正常？她的回答哪句正常了？”
“啊？”
鱼冢三郎和吉永良介相互对视一眼。
“哪里不正常？”
“她一点都不担心林沐。我甚至怀疑，流火忽然失控，是不是她对流火说了什么。”
吉永良介蹙着眉：“大哥，其实……其实找人的时候，她还是挺上心的。”
闻言，黑泽阵眸光沉沉地盯向吉永良介。
吉永良介抬眼对上黑泽阵的视线，立即后背一凉：“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帮她说话，就是觉得……应该再找找证据，凭直觉……”
说着，吉永良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他垂下脑袋，认错道，“大哥，我的错，我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存有私心。”
“私心……”黑泽阵顿了一下，转身看向身后的拜殿，静静站了一会，忽然道，“立场而已……”
身后的两人抬眸看向黑泽阵。
黑泽阵却垂下双眸，往前走了几步，他眉尖蹙起，片刻后，又缓缓舒展开来，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话说到这里，你们应该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虎狼环伺，全在暗处……”
黑泽阵话语忽然顿住，他想起，不久之前，他和林沐站在白鸠制药餐厅侧门外，两人抽着烟，林沐忽然一番肺腑之言。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黑泽阵，我很少说这种话，但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这种话来定一定心的……不论以后怎么样，你在我这里，永远和别人不一样……和谁都不一样。”
她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黑泽阵抬眸，看见黑漆漆的拜殿里悬垂在中央的摇铃，他忽然很想抽烟。
此刻，他终于明白林沐当时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了，前有狼后有虎，林沐内心惶惶然，她不是想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而是在表达“既然我永远不会背叛你，那我希望你也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用这种保证来换取他的信任和忠心吗？
林沐居然认为，他有一天可能会站在她的对立面吗？
黑泽阵眼睫一颤，内心霎时荒芜一片。
她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安藤莉子的话语不可抑制地再次钻进黑泽阵的脑子——“琴酒不是死在决战，而是死在林沐手里……”
如果两人曾是势不两立的关系，林沐当年为什么要去救他？她救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黑泽阵忽然抬手扶住了殿门的门框，脑海闪过一片血海，地板上，墙面上全是四溅的鲜血……
黑泽阵躬起背，胃里剧烈翻涌着。
身后，吉永良介还在继续求情：
“大哥，我承认她是变了很多，但是……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她会去做这种事……我只是想先确认一下，我不是要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如果……如果确认她真的做了坏事，我会毫不犹豫——”
“毫不犹豫？”黑泽阵忽然转身打断吉永良介，凌冽的目光扫过两人，冷冷道，“你们现在要走，我不拦。只是，下次狭路相逢，我也会毫不犹豫。”
吉永良介再次慌了神，连忙上前几步，跪倒在黑泽阵面前：“我错了，我错了，大哥，我做错了……”
说着，吉永良介抢过黑泽阵手里的折叠刀，弹出刀刃就要往自己心脏处扎。
黑泽阵伸手用力捏住了吉永良介的手腕。
刀再次掉落在地。
吉永良介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大哥，大哥，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自作主张了，我不会再隐瞒一丁点事情了，大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鱼冢三郎也连忙上前说：“大哥，大哥，其实…其实他这个做法还是帮我们拿到了一点信息的吧？大哥，他就是一时糊涂，他绝对不是要害我们，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黑泽阵皱着眉。
良久，黑泽阵捡起刀收进口袋，一瞥鱼冢三郎：“都滚蛋。”
鱼冢三郎抬眸一看黑泽阵，连忙拉起吉永良介，也不管黑泽阵的意思是分道扬镳，还是懒得计较了，直接就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那我们先下山，在车里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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