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带着孩子风风火火消失在了医院的方向，银色轿车一骑绝尘吐着尾气扬长而去。
霓虹灯光晕有些耀眼，这回鳐鱼郁闷极了，咬着肉串原地纠结了好大一会，最后还是先决定去找姜晴聊聊。
如无意外的话，那家伙应该会顺着江边走去堤岸那边散心吧……
南城一年到头总是氤氲在水汽里，这对于姜晴来说这还真是个好地方：在水里起码发生火灾的概率微乎其微。
这也让他猛然意识到：在淮青生活久了，自己竟然能下意识地习惯了用呼吸系统来过滤空气里的水汽；
就像一条被迫适应陆地的鱼人般奇妙，那早已被迫进化的呼吸系统说不定正是造物主的小礼物。
但今年一反常态的旱情让石板路裂开蛛网般的缝隙，天气预报说好了的连日阴雨天最后也不翼而飞，眼下连江水都退了几分。
这出尔反尔的该死天气。
姜晴抱膝坐在岸边，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微微龟裂的地面上，像一幅有些落寞的剪影；
倒映着零星的灯火，江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表面平静如镜，这里头却不知多少生命在暗流中生生不息——
每天都在努力光合作用的水草，水中食物链中一环的某尾小鱼，分解腐肉的不可见微生物……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中，一步接着一步一环衔着一环，什么因果什么轮回一切都毫无意义地继续着。
就像姜晴此刻翻腾的思绪。
他一向习惯了沉默寡言，却总是在脑海里与另一个自己争执，那个自己热衷于时时刻刻过于理智地分析眼前的一切，总是想在一团乱麻中得到最优解；
可对于“鳐鱼”，两人总是意外地糊涂。
他是唯一特殊的存在，姜晴没有办法套用过往经验来分析鳐鱼的一举一动，只能完全凭着直觉走；
越是往下走直觉就越是混乱不堪，莫名生出一种浑水摸鱼的错觉，到最后也只是剩下手里的一丝红线：
红线那头松松垮垮地绑着鳐鱼的尾指，仿佛那家伙轻轻一松便能甩掉，而红线这一头则是从姜晴的心里长出来，带着血肉的温润鲜艳。
姜晴只能有些被动地亦步亦趋，被命运的红线牵着，溜着，拉扯着……
要是能还我就好了。他想。
“还我——”
鳐鱼刚朝周二一伸手，那家伙就猛地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活像只受惊的乌龟——那怂货样还是有些好笑的。
周二前不久还在心里得意洋洋想着“鳐鱼这次没揍我呢”，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东西？什么东西……”
某人眼神飘忽，条件反射地装傻充愣。
“什么东西你还不清楚吗！”
鳐鱼不满地啧了一下，直接揪住他卫衣帽子，说着就伸手过去兜里掏。
这边还没伸进去呢，周二就满不情愿地变戏法似的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银哨子。
这正是之前鳐鱼送给姜晴的那个小哨子。
我就知道你从不空手而归——
鳐鱼皮笑肉不笑地拍周二肩膀，前两下还算温和勉强算得上以示鼓励，第三下直接把人拍得踉跄：
你还真TM下手了啊！？
周二揉着发麻的肩膀欲哭无泪，想着下次再也不多手了。
这边鳐鱼已经攥着哨子转身走向江边，银哨表面残留的温度让他莫名安心——总算有个像样的借口了。
夜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生出好像游在在水里的错觉；
鳐鱼站在堤岸这头，隔得老远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那家伙果真在这。
“喂！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听到那人的声音姜晴并没有立马回头，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江风掠过他微翘的发梢，带着熟悉的洗发水味道飘过来。
姜晴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鳐鱼自己以外，最希望他能实现逆风翻盘的人；
虽然他曾无限接近过真相，但却一直避免了解一切——他想把知情权甚至最后的决策权交还给鳐鱼。
这也跟往常两人最熟悉的“指哪打哪”作战策略相违背。
一旁的鳐鱼想起那天姜晴的超绝不经意表白，心里就没来由地慌：慌什么呢，这点出息样。
现在挺晚了已经，正好，夜深人静就该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
于是江边的椅子上，草坪里，路灯下都三三两两散布着几对叽叽喳喳小情侣。
鳐鱼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哨，金属表面在体温的作用下变得温润可爱；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这干燥的夏夜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熬。
不远处，一位老者正专注于夜钓，鱼线末端那光点在月光下忽沉忽浮，随着微风四处飘荡，不大一会最终猛地一沉——
只见老者娴熟收杆又微微往前牵动，一松一紧，一进一退间默契地与上钩者博弈；
一尾银鳞大鱼在月光下奋力挣扎，顷刻水花四溅，荡起一圈又一圈大小涟漪。
看到这，姜晴不自觉地鼓掌，嘴角扬起转瞬即逝的弧度；这样的果断与决绝也正是他想要学习的东西：
多么精彩，一气呵成的手法！！！
鳐鱼从远处一溜烟跑来正好瞧见这精彩的一幕，他厚着脸皮亲亲热热地凑上去：
“喜欢啊？要不我们也去买一个玩……”
“啧。”
姜晴却是忽然变脸，赌气似得别过脑袋，显然还在为刚刚的事情生气：
多简单的事情，明明直接问出来就好——你又不是哑巴！
想着想着还是气不过直接推了把鳐鱼自顾自地走开了，后者则有些难堪地赶紧追上去。
余光瞧见那远处的老者一脸满意地掂量了下大鱼的重量，啧啧称奇然后不紧不慢地取下鱼钩；
随着“扑通”一声，那到手的大鱼欢快地消失在了漆黑水面……
为什么？
姜晴有些不解：为什么好不容易钓上来的大鱼却要轻易放走？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小尾巴似的鳐鱼仍在身后喋喋不休着：
“肯定是遥遥生病比较重要啦，这么小一个小姑娘得多难受呀……”
够了——姜晴猛地停下：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我们还有其他办法的对不对？”
“……”没有了。
“那……我们换个方向？
或者，我再给你写新的曲子好不好，这次歌词你说怎么改就怎么改……
你看啊，我没有放弃的：以后我还可以从事其他相关的工作，比如说啊——什么作词，编曲的啥都行！
那样的话不也挺好的吗？对了，我最近也有在编曲你想听听吗……”
姜晴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曾经在舞台上是那样光芒万丈的鳐鱼，如今却畏缩得像只淋雨的鹌鹑一样可笑。
现在的他跟当初只会躲起来逃避一切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同？
那个他最厌恶的模样。
眼前的鳐鱼背叛了儿时共同的梦想，背叛了那个最信任他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
你的勇气呢？你那一往无前的勇气又去了哪里？
姜晴低头看着那被自己紧紧攥在手里的红线，链接在鳐鱼身上的那一头好像只需要轻轻一扯动便能落下。
落下吧落下吧，到此为止地落下吧……
“你知道吗……”姜晴红着眼，缓缓伸出手：
“我，宁愿你，永远，活在，舞台上。”
他双手五指张开，掌心相对，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水平拉开，是在模拟两侧的幕布，这是“舞台”；
鳐鱼很熟悉这个词，当初哀求郑洋洋教授手语时，自己学的第一个词语就是舞台，第二个则是音乐。
他也曾信誓旦旦地对眼前人许诺过那些有的没的：“回到舞台上”，“重新光彩照人”，“实现童年梦想”……
一个一个，就像是许愿池的硬币；
那些鳐鱼拼命投下的“硬币”在姜晴心池里泡了一圈最后变成了一枚枚定时炸弹砸回自己。
“骗子！”他哀怨道：
“骗子骗子骗子……”
“……”鳐鱼在迟钝地自食其果。
对面还在飞快地表达着些什么，江风卷着姜晴的手语残影，鳐鱼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跟不上节奏了。
手笨的某鱼大脑飞速运转，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表达——一开始还能勉强跟上几句比划来着，但是姜晴实在是太快了！
这是哪来的忍者，哪来的结印大师吗，他是！！
他那三脚猫功夫只能勉强应对日常交流，但是吵架真的还没到郑老板那个水平，没办法跟姜晴打的有来有回。
于是他只好窝窝囊囊改回说话了，没办法了，就连说话他都只能小小声反驳：
“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们再换条路走好不好……”
鳐鱼急得额头冒汗，边说边手语打得歪歪扭扭，左右脑互搏之下已经顾不上两头那头才行得通：
“还会有办法的，好吗？”
“其他办法？”姜晴的眼神突然凌厉如刀：“当初你有的选吗？你告诉我。”
“会有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明明就是最好的时机！”
“什么屁时机，从来就没有什么最好的时机！能再次遇到你就已经是花光了我所有运气了，别的我都不在乎……”
“……”滚。
“你看着我，求求了，你先看看我……”
“……”滚！
这家伙真的，吵也吵不赢说又说不通，但是一看到他那可怜巴巴的委屈样自己又没来由地心软……
江风呜咽着掠过堤岸，姜晴自暴自弃地蹲下干脆猛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卷成一团；
这下可谓是什么都不想听到看到了——
这终极防御姿势，是他从小时候被酒鬼老爸暴揍以及那些无聊的霸凌者那里进化演变过来；
一开始也仅仅是为了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谁曾想到现在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上了用场。
既然直面与逃避都需要勇气的话……
虽说这是小姜晴的“终极防御姿势”，但实际上并没有防御成功，而是改自我攻击了——
此时此刻，姜晴脑海里的，心里的那个另一个自己咋咋呼呼又跳出来了，在吵吵闹闹着说要见鳐鱼。
有什么好见的？！
好不容易到手的鱼，你就舍得直接放走吗？！
不要……
“吵死了，外面吵里面也吵……”
于是，他把心里的眼睛也闭上；
这下真的身处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鳐鱼没有姜晴没有世界也没有自我。
就像是在宇宙尽头，灵魂在飘游，思绪在分崩离析……
鳐鱼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刺猬，一下愣神：这又是什么终极防御形态？
不对——这场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眼前这只脆弱小刺猬让鳐鱼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张心怡的威逼利诱下，去充当沙包拯救小姜晴的那一幕；
当时，那个小家伙不也是保持这个姿势挨揍的吗？
那时候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对了，他抡起书包跟那群霸凌者打了一架，然后蹲下来笨拙地扶起姜晴，用破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灰……
月光依旧，故人如昔。
鳐鱼沉默半响后也轻轻靠过去，像拆解炸弹般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环住那刺猬；
姜晴这会而在想些什么呢？
他还在生闷气吗，还在怨恨我吗……
掌下的脊背嶙峋如星轨，星轨之上是在浅眠的漂亮蝴蝶，鳐鱼偷偷把头埋到刺猬温暖的颈窝中深深嗅了一口。
这时候的鳐鱼又想起以前结伴放学回家的路口，那小家伙总是背着空书包默默地等待；
即使两人的家一个在街头一个在结尾，他也总是“顺路”绕老大一圈送自己回家然后再跑着回去。
说谁是骗子呢。他想。
那份懵懂的憧憬，奇妙的爱慕之情——鳐鱼一直都将此归结为“友谊”；
对吧，好朋友都这样，不是吗？
本来是的，直到听到他说喜欢自己……
好吧，那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何尝不能再勇敢一点？
指尖传来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
鳐鱼又突然意识到：这些年姜晴给他的从来不是什么狗屁“友谊”，而是把整颗心都剖出来的赤诚；
很久以前开始，那些亦步亦趋的追随，那些分析利弊的冷静话语，那些迷途时的精准指引，全都是克制的深藏的隐晦的爱意。
江风逐渐变得温柔，将两人的衣角轻轻缠绕在一起。
所以啊这个时候你要开始学着去爱人了，而不是消耗某人来一直爱你。自私鬼。
“扑腾”一声，一尾大鱼忽然在江水中翻涌而起，在半空中堪堪旋转一周后随即钻回了水里；
莫名其妙的，只剩下点点涟漪暗示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啊——”难道是刚刚那条被放生的鱼吗？鳐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姜晴，那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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