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箔超出现在张家顶层公寓门口时,是周六早上七点整。
张清怡穿着真丝睡裙,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站得笔直的他,愣了一下。
他比她记忆中还要清瘦一些,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遮住了半截脖颈。手里拎着一个看不出原色的旧书包,边缘已经磨损得起毛。
“你来这么早干什么?”张清怡揉了揉眼睛,语气带着刚睡醒的不悦。
党箔超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她肩头,落在玄关的大理石地面上。
“你说九点开始。我习惯提前到。”他的声音依旧清冽,听不出情绪,“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在外面等。”
说着,他当真后退半步,要替她关上门。
“等等!”张清怡一把拉住门把,睡意醒了大半,“进来吧。”
她侧身让他进门,目光不自觉地打量着他。
党箔超在玄关站定,看着光洁如镜的地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洗得发黄、边缘开胶的帆布鞋,没有动。
“拖鞋。”他简短地说。
张清怡这才想起这茬,随意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扔到他脚边。
“换上,跟我来。”
党箔超弯腰换鞋,动作一丝不苟。他脚上的袜子也是旧的,但很干净。
张清怡带着他穿过宽敞得可以跑马的客厅,走向专门的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江景,阳光洒进来,将一切都镀上层金边。
党箔超的目光在那些昂贵的摆设上一掠而过,没有停留,也没有惊叹。
书房里,张清怡懒洋洋地瘫坐在人体工学椅上,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党箔超依言坐下,将旧书包放在膝盖上,打开,拿出几本边缘卷曲的习题册和一支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水性笔。
“从哪里开始?”他问,直接切入正题。
张清怡打了个哈欠,从抽屉里胡乱抽出一张数学卷子,推过去:“就这个吧,最后两道大题,老师讲太快,我没听懂。”
那是上周的随堂测验,她几乎交了白卷。
党箔超拿起卷子,扫了一眼,然后抽出草稿纸,开始讲解。
他的思路异常清晰,语言简洁,没有一句废话。手指握着那支旧笔,在纸上写下流畅的公式和步骤,字迹清瘦有力。
张清怡一开始根本没心思听,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他讲解时微微垂着眼,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得像尺子量出来的,唇色很淡,抿成一条认真的直线。
他真白,皮肤好得连毛孔都看不见。张清怡有点嫉妒地想。
“……所以,这里辅助线的关键是要构造出等腰三角形,明白了吗?”党箔超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她。
张清怡猝不及防地对上他那双纯粹的黑眸,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有些恼羞成怒。
“不明白!你讲太快了!”她蛮不讲理地说。
党箔超看了她两秒,那眼神似乎能看穿她根本没在听。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拿起笔,放慢语速,换了一种更基础的方法,又讲了一遍。
这一次,张清怡不得不集中精神去听。她惊讶地发现,经他一讲,那些原本像天书一样的步骤,竟然变得有条理起来。
“哦…所以是这样…”她下意识地喃喃。
“嗯。”党箔超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下一题?”
三个小时的家教时间,就在这种近乎沉闷的讲题中度过。党箔超严谨得像一台教学机器,除了必要的讲解,不多说一个字。
期间管家送来水果和点心,精致地摆满了书桌一角。
张清怡拿起一颗进口樱桃放进嘴里,又示意党箔超:“你吃啊。”
党箔超的目光在那些鲜艳欲滴的水果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摇了摇头:“不用。”
“怕我下毒?”张清怡用他之前的话堵他。
党箔超抬眼,黑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工作时间,不合适。”
张清怡被噎了一下,悻悻地放下樱桃。这人真是油盐不进。
时钟指向十点整。
党箔超放下笔,开始收拾东西:“今天时间到了。”
“这么快?”张清怡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自己这反应太掉价,立刻板起脸,“哦,那你走吧。”
党箔超站起身,从旧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写下一串数字,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计算的,今天三小时的薪酬,按照市场家教均价。从总债务中扣除。这是剩余欠款金额,请核对。”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像银行柜台后的职员。
张清怡看着那张纸条,上面字迹工整,计算清晰。三个小时,扣除了一百五十块。对于她替他偿还的那笔巨款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你就这么急着跟我划清界限?”她盯着他。
党箔超拉上书包拉链,背在肩上,才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得令人恼火。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不喜欢拖欠。”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转身就走出了书房。
张清怡听着他脚步声消失在玄关,接着是轻微的关门声。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张纸条,想把它揉成一团扔掉,动作却在中途停住。
最终,她只是烦躁地把纸条拍在桌上,对着空荡荡的门口低骂:
“党箔超,你真是个木头!”
周一家教,党箔超依旧提前到达。
这次张清怡有所准备,刻意让他等了五分钟才开门。她穿着新买的连衣裙,妆容精致,像是要出席什么宴会,而不是在家补课。
党箔超对此视若无睹,换上拖鞋,径直走向书房。
讲题间隙,张清怡的手机不停地震动,都是些狐朋狗友约她出去玩的消息。她回了几条,有些心不在焉。
“张小姐,”党箔超突然开口,这是他第一次在讲题时打断,“如果你有事,我们可以提前结束。”
张清怡抬头,对上他平静的目光,仿佛在说“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没事!”她没好气地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继续!”
党箔超便不再多言,重新投入讲解。
这一次,张清怡强迫自己认真听讲。她发现党箔超的知识储备远超她的想象,不仅限于高中范围,偶尔提到相关的背景知识,也能信手拈来。
“你怎么懂这么多?”她忍不住问。
党箔超笔尖顿了顿,没有抬头:“多看书而已。”
“你们那儿……有那么多书看吗?”话一出口,张清怡就后悔了,这问题带着居高临下的窥探。
党箔超终于抬起眼,黑眸深不见底,看了她几秒,才淡淡回答:“镇上有个废弃的图书馆,管理员是我远房表叔。”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张清怡却能想象,一个少年是如何在堆满灰尘的废弃书库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嘴里有点发干。
周三,张清怡故意找茬。
“你这讲的什么啊?根本听不懂!我们老师不是这么讲的!”她把笔一扔,抱着手臂,挑衅地看着党箔超。
党箔超放下自己的笔,看向她:“哪里不懂?”
“哪里都不懂!”
空气安静了几秒。
党箔超重新拿起笔,抽出一张全新的草稿纸:“好,那我们从头开始,用你最熟悉的方法。”
他竟然没有一丝不耐烦,真的从最基础的概念开始,一步步重新推导,直到她再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张清怡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却又无处发泄。
结束时,他依旧留下那张写着扣除金额和剩余欠款的纸条。
张清怡看着那串不断减少,但依旧庞大的数字,突然说:“你这样打工,要还到什么时候?不如……”
“我会还清。”党箔超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余地。
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依旧挺直,像一棵生长在悬崖边的孤松,任凭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张清怡第一次对自己“包养”他的念头,产生了一丝动摇。
这个人,好像真的……很难搞。
周五下午,放学铃声一响,张清怡就背着书包冲向校门口司机的车。
“去恒隆广场。”她吩咐道,心里盘算着新季的包包该到了。
车子经过学校后街那条狭窄的巷子时,张清怡无意中瞥向窗外,目光猛地定住。
“停车!”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巷子里,几个穿着流里流气、不像学生的人围住了党箔超。他单肩背着那个旧书包,被推搡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子,钱呢?这周的可没到位啊!”为首的那个黄毛叼着烟,伸手拍着党箔超的脸,动作极具侮辱性。
张清怡的心脏一瞬间揪紧了。她认出那几个人,是那家地下钱庄的打手!她明明还清了债务,他们怎么还来找麻烦?
她立刻就要推门下车,手却顿在门把上。
隔着车窗,她看到党箔超被按在墙上,额发有些凌乱地遮住了眼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隐忍。
“我跟王老板的账已经清了。”他的声音透过不甚隔音的车窗传进来,带着压抑的怒气。
“清了?”黄毛嗤笑一声,“你说清就清了?证据呢?我们哥几个可没接到通知!”
另一个混混伸手去抢他的书包:“穷鬼,身上有什么值钱的先拿出来抵利息!”
党箔超猛地攥紧书包带子,指节用力到泛白:“别动我东西。”
“哟嗬?还挺横?”黄毛怒了,一拳就朝他腹部捣去!
张清怡再也看不下去,猛地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肮脏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住手!”
那几个混混闻声回头,看到衣着光鲜、气场十足的张清怡,都是一愣。
黄毛显然认出了她,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张、张小姐?您怎么……”
张清怡没理他,径直走到党箔超面前。他靠着墙,微微喘着气,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唇色比平时更白了些,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带着明显的抗拒——他不希望她出现在这里,不想要她的帮助。
这种认知让张清怡心里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是更盛的怒火。
她转向那几个混混,漂亮的眼睛里淬着冰渣:“他的债,我亲自去找王老板清的。怎么,你们是觉得我张清怡说话不算数,还是觉得王家以后不想在本地混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威慑力。
黄毛几人脸色瞬间白了,冷汗直流:“不敢不敢!张小姐,这、这肯定是误会!我们不知道是您……”
“现在知道了?”张清怡挑眉,“滚。再让我看到你们找他麻烦,后果自负。”
“是是是!我们这就滚!这就滚!”黄毛几人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几乎是连滚爬地跑了。
狭窄的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安静下来,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和紧绷。
党箔超缓缓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他的校服外套肩膀上沾了墙灰。
“多管闲事。”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张清怡所有的担心和怒气在这一刻爆发:“我多管闲事?要不是我,你刚才就被打了!”
“那也是我的事。”党箔超抬起眼,黑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屈辱,又像是某种固执的坚守,“我不需要你一次次地来‘拯救’我,张小姐。”
“你!”张清怡气结,“党箔超,你简直不识好歹!”
党箔超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一颤。然后,他背好书包,绕过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子。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倔强。
张清怡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的方向,高跟鞋踩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昂贵的香水味与巷子里的馊臭味混杂在一起。
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和他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金钱和地位。
还有一种她从未理解,也无法打破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做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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