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七点二十五分,党箔超站在校门口。
他依旧穿着校服,外面套了件看起来是他最好的一件——但仍然略显局促的深色夹克,洗得有些发白,拉链拉得一丝不苟。脚上的帆布鞋刷得很干净,但边缘的开胶处用同色线仔细缝过,依然能看出痕迹。他手里紧握着那个旧书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精准地滑到他面前,停下。车窗降下,司机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
“党先生?请上车。”
党箔超抿了抿唇,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柔软得几乎能将人包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木质香气。与他平时挤的、充满汗味和早餐味的公交车截然不同。
他身体僵硬地靠着车窗,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尽量避免碰到车内任何光洁昂贵的表面。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前。旋转门内,是光可鉴人、挑高极高的大厅,穿着职业装的白领们步履匆匆,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密集。
司机将他带到前台,报了名字。前台小姐训练有素地微笑着,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递给他一张临时门禁卡和一份实习生手册。
“战略发展部在二十八楼,李秘书会接待您。”
二十八楼。电梯无声而迅速地上升,党箔超感到一阵轻微的耳鸣。
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更加开阔和压抑的空间。深灰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冰冷的金属和玻璃材质反射着灯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隔间里忙碌,电话铃声和键盘敲击声构成一种低沉的背景音。
一个穿着严谨套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女人等在那里,她就是李秘书。
“党箔超?”她推了推眼镜,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他身上过了一遍,没有任何寒暄,“跟我来。”
她将他带到一个靠近角落、略显狭窄的工位,桌面上只有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脑和一部电话。
“这是你的位置。内部通讯系统已经录入你的信息,有任何问题可以通过它联系我。部门内部资料库的权限已经开通,账号密码在手册第一页。今天你的任务是熟悉部门过往三年的核心项目报告,并整理出近半年行业动态分析摘要,下班前发到我邮箱。”
她语速极快,交代完,不等党箔超回应,便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干脆利落。
党箔超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周围的同事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对他这个突兀出现的、穿着校服的实习生投来过多目光,或者说,他们刻意忽略了这种“异常”。
他放下书包,坐下,打开电脑。开机速度有些慢。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那本厚厚的实习生手册,然后点开内部资料库。密密麻麻的文件列表和复杂的检索系统让他眼花缭乱,许多专业术语和英文缩写如同天书。
他握了握拳,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边缘卷曲的英汉词典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那是他用奖学金买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看得极其缓慢而艰难,需要不停地查词典,在笔记本上记录关键信息和疑问。周围的同事偶尔会接到内线电话,流利地使用着他听不懂的专业词汇进行沟通。
中午休息铃响起,人们陆续起身去餐厅。没人招呼他。
党箔超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保鲜袋装好的馒头和一瓶自带的白开水。他低头,就着水,小口小口地啃着冷硬的馒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电脑屏幕上那篇关于“区块链技术在供应链金融中的应用前景”的报告。
下午,李秘书过来看了一眼他整理的初步摘要,眉头微蹙。
“格式不规范,重点不突出,行业数据来源需要标注更清晰。重新做。”她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指责,却比指责更让人难堪,“还有,公司有着装要求,即使实习生也不例外。明天请注意。”
党箔超看着被她用红色标记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文档,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继续埋头苦干,试图理解那些晦涩的概念,梳理混乱的逻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下午三点左右,内线电话突然响起。他愣了一下,才接起来。
“党箔超?”是李秘书的声音,“立刻到一楼大厅。张小姐找你。”
他放下电话,心脏莫名一沉。
乘电梯下楼,刚走出电梯间,就看到了那个不可能被忽略的身影。
张清怡穿着一身亮片吊带短裙,外面披了件皮草外套,与周围严谨商务的环境格格不入。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前台摆放的宣传册,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打扮时髦的女生。
看到党箔超,她眼睛一亮,放下册子,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了过来。她的目光在他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夹克和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子上停留了一秒,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哟,我们的大学生实习生,上班感觉怎么样?”她声音不小,引得路过的一些白领侧目。
党箔超垂下眼:“还好。”
“是吗?”张清怡走近两步,几乎贴到他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夹克领子,动作亲昵又带着明显的表演性质,“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嘛。是不是这里的活儿太累了?要不要我跟李叔叔说一声,给你换个轻松点的部门?”
她身后的两个女生发出暧昧的低笑。
党箔超的身体瞬间僵硬,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几乎能听到那些无声的议论——“看,就是那个被大小姐包养的小白脸”、“靠关系进来的”、“穿成这样也敢来战略部”。
“不用。”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别客气嘛。”张清怡仿佛没看到他的抗拒,反而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记住你签的协议。随叫随到,扮演好你的角色。”
她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带着甜腻的香水味。
党箔超的手指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张清怡满意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隐忍的表情,终于退开一步,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行了,你回去工作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适不适应。”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手包里拿出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塞到他手里,“这个拿着,方便我找你。你那破老人机,该扔了。”
那手机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外壳硌在他的手心。
党箔超没有动。
“拿着呀。”张清怡挑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周围的目光更加集中了。
党箔超闭了闭眼,最终,伸手接过了那个手机。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才乖嘛。”张清怡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动作轻佻得像在逗弄宠物,“好好干,别给我丢人哦。”
说完,她冲他抛了个媚眼,转身和两个女伴说笑着离开了。高跟鞋的声音和她们嬉笑的声音渐渐远去。
党箔超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冰冷的手机,感觉整个大厅的人都在看着他,无声地嘲笑他的狼狈和不堪。
他低着头,快步走向电梯间,按下按钮。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将手里那个崭新的手机狠狠砸在墙上的冲动。
电梯缓缓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他苍白而屈辱的脸。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这座用玻璃和钢铁构筑的丛林里,在张清怡精心编织的网中,他的“实习”生涯,注定是一场更加艰难和屈辱的生存游戏。
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忍耐,以及,更加拼命地抓住这根或许能改变命运,却也带着剧毒的藤蔓。
他回到工位,将那个新手机塞进书包最底层,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然后,他重新坐回电脑前,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份被批注得一片红色的文档。
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坚定,只是那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冻结成了更硬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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