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将燃料管在肩膀上绕了一圈，这种制式火焰*喷射器的尺寸并不适合她。她长得还不够高，长得再高一点的时候她就可以提交参军申请了。
她总是很羡慕士兵们一整套的动力甲和火焰射流枪。
如果那时候她还没死去的话。
正式开始今天的清理工作前，十七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她所生活的定居点已经离得很远了，只剩下地平线上模糊的一点灰色。
仿佛就要淹没在一如既往阴沉的天色中去。
风从森林间吹来，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不可避免地，潮湿的森林气息，总是让十七想起那个男孩死前的眼神。
既不痛苦，也不恐惧，只是有点湿漉漉的眼神。
是定居点里的人们不会有的眼神。
其实还在共育园的时候，十七很喜欢森林。那时候有位老师会给孩子们读睡前故事，那些故事里所描绘的森林宁静，神秘，却又充满生命力。
她也曾幻想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有松鼠和小鹿做朋友。
但后来十七再也没见过那位老师。新来的老师严肃地对孩子们反复强调，森林是人类最危险的敌人，森林会夺走人类生存的土地。
虽然不明白大人们这么说的原因，但十七知道她应该当个听话的孩子。
再后来，年满十五岁时，十七离开了共育园，并按照定居点执行委员会的工作分配，成为了清理队的一员。清理队的工作是定期在森林边缘的隔离带焚烧新生的地衣，也就是现在十七脚下浅浅的一层墨绿。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森林的种子就会在雨季的微风里飘落在地衣的尸体上，人类生存的土地便又少了几分。
“可那些故事里，人类生活在森林边，有松鼠和小鹿做朋友。”
十七敲了敲头盔，把思绪抛之脑后，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今天十七所在小队的队长请了病假。按照惯例，资历最老的十七临时担任了队长一职。带着几个新人，身为队长的十七容不得在工作时分心。
说是资历最老，其实这也才是十七在清理队的第三年而已。
虽说清理队的工作听起来没有什么危险，但有时候清理区域可能会有某些植物散播能让人产生幻觉的信息素，总有人被幻觉诱骗走向森林然后失踪。
失踪，可是连抚恤金都领不到呢，如果她有家人的话。
可十七还是一直想申请去防卫军部门。
不仅是羡慕士兵们的动力甲和火焰射流枪，还有一点私心。她害怕森林，却也渴望森林。她听说防卫军有时候会进入森林调查，她想亲眼见识一下森林是否像人们所说的那般可怕，也许她内心始终想证明那些故事并非虚妄。
但每次申请的反馈都是干巴巴的一句话：
“感谢您的服务和牺牲，请明年继续为人类的未来努力。”
牺牲倒谈不上，但十七怎么也看不出自己有在为人类的未来努力。她只是为了那点微薄的薪水一直重复着治标不治本的枯燥工作而已。
更气人的是，每次季度评估时，几个前同事啥也没申请就被安排了上城区的疗养。一来二去地，十七倒成小队里的大前辈了。
清理地衣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有时候他们的制式火焰*喷射器并不能完全将地衣烧成灰烬。十七和同伴们需要在焚烧后仔细翻看灰烬，在确认没有残留的地衣组织后将杂质较少的灰烬收集起来带回去，作为农业区的化肥原料。
要是残留的地衣组织还保存了活性，即便是在过了火的土地上，它们也能很快会长回来。按照工作手册的描述，空气湿润的话，只消一周，工作白干。
上个月邻近的九号定居点的清理队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十七记得那天他们小队正在定居点围墙边的物资点领取当天的燃料份额，却被一群执法官拦下。他们拿着一份来自上城区的征调令，宣布临时征调一切外出用的载具和燃料。队长还没来得及和他们争论，地面便传来了震动。
随后十七看见黑色的装甲车从不同方向开来，在物资点外排成整齐的一列。几名身着动力甲的士兵从车上跳下来，为首的没戴头盔，看起来是指挥官。
方才还飞扬跋扈的执法官半秒内换了副奴颜婢膝的模样，正舔着脸凑上去想要和这位指挥官说点什么，却被对方摆手打断了。
“收起那一套吧，情况比想象的严重得多，等我们回来再说。”
那位执法官换上了十秒内的第三张脸，半是错愕，半是恐惧。
十七直愣愣地凑上前插了一句：“怎样才能加入你们？”
指挥官愣了一霎，而后笑了起来。十七从未见过这般爽朗的笑。
“等你再长高一点的时候吧。”
指挥官说完便戴上头盔转身走了，执法官还在一旁对她的冒失大做文章，可她的思绪已经飘远了。她看见士兵们的动力甲上不只有她羡慕的火焰射流枪，还有各种她从未见过的尺寸惊人的重武器。
像要奔赴一个地狱。
后来，有人说是狂暴的兽潮，有人说是疯狂生长的植物。
但每个人都是道听途说。
只有一件事是真切的，三十多年后，又一个定居点成了禁区。
人类生存的土地又少了一点。
在十七第三次更换火焰*喷射器的燃料瓶时，小队里资历最浅的那个新人在频道里呼叫她，表示他负责的区域里有状况，需要十七来决定怎么处置。
森林边缘的无线电信号并不好，十七只能亲自跑一趟看看是什么情况。
十七看了眼地图上的距离，无奈地把刚绕在肩膀上的燃料管解开，暂时将笨重的火焰*喷射器放回装甲车的架子上。
在九号定居点出事后，清理小队又多了一项日常工作：观察森林边缘是否有异常。原本这应该是防卫军的职责，但自从上个月防卫军便人手捉襟见肘，于是只能再苦一苦清理队的牛马了。总之，事无巨细地往上汇报就对了。
“所以说，你刚才在这里感觉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十七一边手忙脚乱地检查头盔和工作服的气密性，一边努力压制自己的怒火，“然后你决定喊我过来一起感受一下这个难得的体验，是吧？”
工作手册上字体最粗的一条：发现致幻区域后，立即远离并标记上报。
“但是，但是我又感觉那不是幻觉，”这冒失鬼显然感受到十七的怒火了，不由结巴起来，“我没有像手册描述的那样，会不自觉地想往那个方向走。”
十七看了眼他工作服上的名牌，廿一，看起来是共育园的后辈。
最近人事变动频繁，她还没来得及记住每个新人的名字。
“所以你刚才看见了什么？”确定自己的装备和生理状况都没有问题后，十七开始上手帮廿一检查他的装备，“别跟我说看到了涨薪通知和疗养假期。”
“我看见有人从隔离带摔了下去，就在那边。”廿一指了指森林边缘的山涧。
“看起来真出幻觉，跟我回去。”说着十七抓起廿一的手就要往回走。
“不不，一定不是幻觉。”廿一撇开十七的手倔在原地，“我所看到的细节太丰富了，工作手册上的幸存者记录没有这么详尽的。”
“那个女孩，头发是金色的。”
“她摔下来的时候，手里抱着的头盔掉到了森林边缘的溪流里。”
“她也许是其他小队的……她看起来摔得很重，我想去帮她，可我一个人没法把她从下面弄上来……再仔细找找应该能看到的……”
有那么一瞬间十七被廿一认真严肃的神情唬住了。
廿一所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根据工作手册上记录的部分幸存者的回忆，他们的幻觉多半是反复出现的某种事物或声音，并没有太多细节和完整的画面，事后回想起来其实挺突兀的，可当时就不自觉地就被吸引过去了。
但清理小队传下来的行为准则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她只需要将这里标记为疑似致幻区域并上报，会有专业的队伍来处理的。
十七敲了敲头盔，打消了在心底冒芽的一点点好奇心。
“别往那边看了，看我，你看着我就好了。”十七伸手把住廿一的头盔，“我想这并不是信息素在作怪，你只是有点累了。”
“听着，廿一，回去之后会有人来问询你这里的情况，你就说经过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什么……就说是奇怪的风铃声好了。你不确定那是疲劳性幻听，还是这里有散播致幻信息素的植物，所以按照流程向我进行了汇报。”
“这么说的话，兴许你和我还能得到表彰。”
“刚才你和我说的那些，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就把它忘掉，明白吗？”
廿一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她作为临时队长总归还是有一点包庇属下的权力的，虽然她也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但她不希望这个家伙陷入漫长的审查和心理评估。
她相信此刻的廿一还是她的同伴，值得信赖的同伴。
标记区域并不繁琐，只需要确认清理小队留在这片隔离带上的信标即可。为免再生变故，十七让廿一闭上眼睛，扶着她的肩膀跟着她一路找信标。
可临走时十七还是没忍住，往廿一说的山涧看了一眼。
那位老师讲述的故事里有位住在森林的精灵公主，有着漂亮的金色长发。
十七猛地抓住了廿一扶在她肩膀上的手。
有什么在溪流里反着光。
破碎的，带着弧度。
工作手册上字体最粗的那一条的第二行：不同个体的幻觉多半存在差异，复数个体同时疑似出现幻觉时，请和队友沟通交叉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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