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水云苑,皇家围场之内,皇帝于金顶大帐内赐宴群臣,酒过三巡,炙鹿正香,宛国使者求见。
那使者身着锦袍,头戴银冠,身后一名女子,低眉垂首,却难掩殊色。
帐中酒香氤氲,皇帝微眯双眼,居高临下望去,命那女子抬头。
安玲珑依言仰首,司阳执杯的手却是一滞。
那张脸……婉妃?!不,她不是。只是太像了,她像极了先帝的妃子、司阳的生母!
司阳的生母是在生下他后**而死的。她被掳掠至异国,又被迫怀上孩子,她当然想过堕胎,但宛国人的信仰认为,胎死腹中的孩子将化为婴灵,永世不得超生。
婉妃纵然有无尽恨意、无限苦楚,可她到底本性善良,虽身处囹圄,却尚存不忍之心。生下这个孩子,再从容赴死,已是她最后的慈悲,亦或者,她想在死前求一个干干净净。
在卸下负累之后,那冰肌玉骨、风华绝代的人儿,最终化作一具蜷曲焦骸,决绝赴死。
婉妃离世时,司阳尚在襁褓,他从未真正见过母亲。自戕的嫔妃本应被抹去一切存在痕迹,尤其如婉妃这般曾焚毁一座宫室的“罪妃”。但先帝将她看做一件珍稀的战利品,遂命人留存其画像。画师作画本重在神韵,可婉妃留下的肖像却形存神失。画中过度渲染她绚丽的银发与瑰丽的紫瞳,使她不像活人,更似一件华美的饰物。
司阳已然亲手焚毁了那些画,可此刻,安玲珑却活生生站在那里,就如同还魂的亡者……这怎能不使他神魂俱震?
宛国使者开了口,却是一连串宛语,这令帐中的气氛一霎僵持。高阳帝微微蹙眉,显是未解其意。侍立一旁的沈如琢立刻上前一步,斥道,“使者为何不以昭国雅言回话?!”
那使者却恍若未闻,目光直直投向席间的司阳,面上露出挑衅神情,再度以宛语扬声道:“久闻康王殿下精通宛国语言,何不代为传达?”
司阳在京中声誉颇佳、树敌甚少,是因他长年戍守在外。可若在兕关之外,他的名声就很差劲了。身为流有一半宛国圣女之血的混血皇子,司阳的职责却是镇守兕关、抵御母族,这当然招致无数宛人的仇恨。
此番宛国本处弱势,然圣女在河西被掳,随行人员尽数被杀,更牵连数名宛商丧命,原本势弱的宛国瞬间占得先机,以苦主自居。此刻使者发难,新仇旧恨一块儿报,分明是刻意将矛头引向司阳。
司阳眉头紧锁。他私底下虽处事温和,但于朝堂国务之上,向来强硬果决。他本已心绪纷乱,见状更是毫不客气,严厉地斥责道:“你所站立的地方,乃是昭国的疆土。作为邦交使臣,你若连话都不会说,便即刻出去!叫穆硕换个人来再谈!”
他身有肃杀之气,字字千钧。那使者面色青白交替,气势顿时萎靡不少,终是悻悻然以大昭官话向皇帝陈词。
此时,帐外侍从疾步来报,“启禀陛下,骁骑尉、领皇城卫巡防营副指挥使陈朔,于围场北麓猎得白鹿一头!此乃天降祥瑞,恭贺陛下圣德!”
“哦?”高阳帝闻言,果然龙颜大悦,适才些许不快顷刻扫空。他拂袖起身,朗笑道:“祥瑞现世,实乃吉兆!众卿随朕同往一观!”
……
皇帝难得出宫秋猎一场,京中有头有脸的皇亲贵胄、勋贵子弟,几乎尽数齐聚在此。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秋朗也被月暄带了过来。秋朗虽是才当上校书郎不久,但月暄有心助他官阶再进一步,此番正是要他在御前露脸,结识结识权贵,好为前程铺路。
围场深处,少年们策马入林,美其名曰“狩猎”,实则多半是借机嬉游闲谈。唯有陈朔一人不同纵马深入,格外卖力。也不知他怎么搞的,竟真猎得了一头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雄鹿。
这白鹿是宛国祥瑞,却在昭国被猎得,怎么不算某种预兆呢?高阳帝闻讯亲至观看,见那白鹿虽腿上受伤却并未死去,仍在网中挣扎。皇帝当即下令好生圈养,并笑道:“祥瑞现世,天佑大昭!陈朔猎鹿有功,朕当封侯以赏!”
陈朔因昔日误杀李世恩一事,一直在京中沉寂,仅得五品骁骑尉虚职,今日皇帝凭此白鹿为他封爵,可见已默认了从前之事一笔勾销!
众人贺喜声中,萧玦独在一旁岁月静好,她百无聊赖,自怀中拎出一只才从林中拾得的幼兔。
她见秋朗同样独自立于人群外围,神情疏离,似在神游天外,便悄然走近,半蹲下身,将那只还在扑腾的小兔轻轻推到他靴边。秋朗感到脚边有动静,低头一看,见那幼兔正踢蹬着后腿,模样淘气。
“捡来的,送你了。”萧玦仍在半蹲着,抬头笑着对他说。
秋朗微微一怔,看它在自己脚边玩闹了许久,终是俯身,动作轻柔地将那团温热雪绒抱入怀中。
他今日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长袍,风姿清寂出尘。却因怀中却抱有一纯白幼兔,冷清眉目间又有难得的温柔之色。萧玦见此情景,只觉是月上仙人偶落凡尘,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谢谢。”他声音低低的。
“没事,谢什么。”萧玦仍目不转睛。
这番动静不大,却落入了不远处安玲珑的眼中。她自入围场便惴惴不安,此刻目光不由被他俩吸引,频频注目。
高阳帝的声音在此时传来,也将萧玦唤至御前,与陈朔一同听封。萧玦不能再看,只得上前听封。皇帝兴致极高,趁着今日,竟也顺势将她的爵位一同赐下,号为西宁侯。
萧玦与陈朔一同谢恩之际,天边忽传来雁鸣之声,似有雁阵将至。
高阳帝仰首望天,竟罕见地谈起少年旧事:“朕年少时,曾与先帝的几名皇子在猎场驰骋。记得初次御马时,那几个孽障故意使绊子,惊了朕的坐骑。朕从马背上摔下,险些成了个瘫子。”
他目光转向月暄,笑意深长,“幸得明熙,及时出手搭救。”
高阳帝素来厌恶先帝及诸兄弟,现在提及,也以“先帝的皇子”、“孽障”做代称,可见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他极少提及当年旧事,此刻却谈兴颇浓。他指着渐近的雁阵,对月暄笑道:“明熙,昔年你的箭术冠绝京华,不如为朕射下头雁,以助酒兴?”
高阳帝心里高兴,月暄却未见得。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实在兴致缺缺,面上也无喜色,拱手推辞:“陛下谬赞。臣久居京城,疏于练习,恐箭术生疏,一击不中,反扫了陛下雅兴。”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向一旁的司阳,“臣记得,昔年在京时,曾指点过康王殿下的箭术。殿下镇守边关多年,想必弓马娴熟,何不一试?”
司阳此时的心绪纷乱不宁,他虽并无这般闲心,但很了解高阳帝是个好面子的人,若再做推辞,岂不是存心让人生气?所以当他被月暄点到名时,思量一番,只得应声取弓。
他搭箭扣弦,目光锁定头雁,正要松指,却见一旁的宛国使者正对安玲珑低语,片刻后,安玲珑面带惊讶地朝他看来。
——嗖!伴随着弦惊之声,箭终究是射了出去。破空之声尖锐凌厉,去势刚猛。
所有人都仰起头,目光追随那离弦之箭。只见它直刺云霄,切入雁阵之中!
众人正待头雁坠落,然而雁阵虽然受惊,但散乱片刻后,很快再度重新集结,继续南飞。始终未见有雁坠落。
没有命中。
那宛国使者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嗤笑,嘲讽不加掩饰,语气夸张的惋惜道,“康王殿下这一箭去势骇人,只可惜……呵呵,原来最后是吓唬鸟儿玩的?”
司承云闻声看过去,面上掠过一丝阴鸷戾气。他忽地阴森一笑,自果盘中信手拈起一只鲜红的苹果。
他并不吃,只在掌中把玩,对月暄慢悠悠道:“中书令何必妄自菲薄?又何必劳烦叔父?或许本宫的射艺,比叔父更为精进也未可知呢?”
司承云笑起来时,神情诡异,目光阴鸷,月暄瞧着这崽子怪里怪气的样儿,心里觉得很不舒坦,眉头微蹙。
然仅一瞬,他旋即舒展,含笑应对,“太子说笑了。你天资聪颖,若论箭术,自然青出于蓝。只是今日雁阵已过……”
“这事好说。”司承云答道,他捏着那只苹果,慢条斯理地踱至宛国使者身旁,阴恻恻地瞥去一眼。那使者顿觉脊背发凉,忌惮地后退数步。
司承云却并未理会,径直走到安玲珑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将那只红苹果轻轻置于安玲珑高耸的发冠之上,动作堪称温柔,声音却低沉迫人:“圣女,你站远些。让本宫试试,百步之外,能否一箭射中这苹果。”
安玲珑看着他近在咫尺、神情莫测的脸,直觉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身体下意识地瑟缩,想要后退。
司承云见她胆小怯懦,神情瞬间变得凶狠,不容置疑地命令她道,“站过去!”
宛国使者顿觉受辱,急忙向高阳帝求情:“陛下!此非待客之道,更辱及我国圣女,请陛下……”
高阳帝与太子俩人是父子,一脉相承的恶劣性子。他非但不阻止,反而抚掌笑道,“玩玩而已,何必小题大做?朕倒觉得有趣得紧。”
司承云的伴读谢黻立即上前,对安玲珑皮笑肉不笑地道:“圣女,陛下都已发话,您总不愿扫了大家的兴吧?”
安玲珑浑身颤抖,眼圈瞬间红了,滚滚泪珠在她眼眶中摇摇欲坠。她在清都举目无亲,惶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萧玦身上,眼中满是哀求。
萧玦瞧着皇帝与太子的脸色。她见安玲珑实在可怜,终是冒险上前说道,“这圣女久居深闺,平日只知焚香诵经,哪里知道百步之距究竟几何?”
她见高阳帝神情未变,便伸手轻轻取下安玲珑冠上的苹果,趁机用力握了握她冰凉颤抖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安玲珑低着头,泪水无声滑落,全靠萧玦牵引着才能迈步。
“别哭了。”萧玦带她走至百步开外,她素来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干巴巴说这么一句。
在将苹果重新放回安玲珑冠上时,她借着身形遮挡,用拇指为她拭去颊边泪痕,压低声音说:“别怕,嗯?我在这儿陪着你行了吧。”
说着,她拍了拍安玲珑紧绷的肩膀:“闭上眼睛,很快就过去了。”
安玲珑依言紧闭双眼,嘴里哀求萧玦,“求求你,不要走……别走……”
她指甲留得长,因过于紧张,掐得萧玦手背上起了血痕。萧玦也不在意,只说,“放心,我在这儿呢。”
见远处的安玲珑站定,谢黻将一张宝弓与羽箭呈予司承云。司承云信手接过,抽出一支箭,慢悠悠搭上弓弦。他拉开满弓,箭头寒光闪烁,遥遥对准了百步外的那抹身影。
他似乎在寻找准心,箭尖左右晃荡,看到他那迟迟不发的犹豫模样,连萧玦都提心吊胆。
却不知他究竟瞄准了何处,唇上浮现一抹诡笑。
——嗖!
箭矢离弦,直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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