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本有些昏暗,随着半掩的门扉被推开,夕阳余晖倾泻而入,落在元梦珂脸上。
元梦珂侧身倚在枕上,虽然穿着言小丫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衣衫,脸上又因病透着几分病态的白,可即便如此,也难掩她精致的眉眼与一身的风华气度。
她容色清绝,似雪中梅影,哪怕带着三分病容,却仍透出一股凌厉与清透之意,像一泓清泉被风吹皱,又像蒙了雾气的月光,美得不张扬,却摄人心魄。
那双眼眸抬起时,灿若星火,叫人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就生出敬畏。
“放肆!”
言序如梦初醒,惊觉屋里还有另一位少年。
言序不动声色地、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衣着朴素的姐弟二人。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姐弟二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不凡。
他脑中不由得想起孙员外说最近镇州城附近似乎在找什么人……
言序将粘在身上的土灰扑了扑,这才走上前,拱了拱手:“在下言序,字子成。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元梦珂轻轻抬眼,眼神略过言序的脸。言序虽然掩饰得极好,可眼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算计和野心还是没能逃过元梦珂的眼睛。
她不喜欢。
这种眼神她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小心翼翼的敬畏中夹杂着算计和讨好。
眼前的青年一身圆领衣袍,也有些旧了,但看着尚算干净整洁,布带束发,相貌……算是言家中长得最出众的了。
元知临起身还礼,“免贵姓康。”
贵人不愿透露姓名,可以理解。言序依旧笑得温和:“康郎君,康娘子。”
他哥叫言狗剩,他妹叫言小丫,他叫言序?
元梦珂一手支着下巴,抬眸看了一眼言序,柔声问道:“不叫狗蛋吗?”
言序风度翩翩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皲裂。
元知临抽了抽嘴角,他看得出,阿姐十分不喜此人。
他们毕竟还要在这住几天,闹僵了可不太好,遂只能起身打圆场:“我阿姐素来口无遮拦,还望言兄莫忘心里去。”
言序当然不能和一位小娘子计较,便只连连摆手,“无妨无妨。小娘子娇贵,家里中简陋,怕是不够舒适吧?”
一旁路过的言小丫:???
怎么她二哥从未关心过她睡得舒不舒服?
在言序的格外关照下,元梦珂这段时日生活得还算滋润。
换了新的棉被,屋里也不再漏风,饭食虽然简单但也丰足。
天边的夕阳烧得通红,院中柴门虚掩,灶膛里火光跳跃,噼里啪啦的枯柴带着烟气,阵阵饭菜香从锅中飘出,钻进院中每个角落。
言家小院外却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踏在乡间土路上格外响亮。
言大娘隐隐约约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的声音,拎着锅铲凑到门缝。
只见里正躬身引路,满脸笑意,手里握着一只金簪:“大人,卖我这只簪子的小郎君,就在这家。”
言大娘心中一紧,想到言序的叮嘱,慌忙拉开了院门,脸上堆起一抹紧张的笑容。
为首一人腰佩长刀,冷着脸,身后紧随一队亲卫,踏入小院。
言序听到动静,探出头问:“谁啊!”
他踏出屋门,看到院子里列队整齐的亲卫,心头一震,一个隐隐的猜测在心头缓缓浮现。
“简侍卫,你可来了。”元梦珂缓缓从屋内走出,步履从容。夕阳的余晖斜斜落在院中,映得她的身影修长清冷,仿佛一股寒风从屋里吹向院子,带动落叶轻轻簌簌作响。
简宁领着亲卫齐齐跪下:“属下救驾来迟,公主、郡王恕罪。”
院子里刹那间安静得出奇,只听得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落叶随风轻颤。
言序心头的震惊不亚于骤然被雷击。
他虽猜到失踪的贵人身份不凡,但却没想到这姐弟二人竟然是豫亲王府的公主与郡王。
元梦珂没心思猜言序心里想着什么,她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元知临由亲卫小队秘密护送继续走水路,自己则大摇大摆地换了陆路上京。
二人兵分两路。
走了近两月,方至上京城门下。
晨光熹微,上京的城门前早已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远处商贩吆喝声与驴车辘辘声交织。
城门高耸,气势巍峨。
礼部侍郎黎文朝早早地候在城门前。
京城繁华盛景,从城门到皇宫,光是行过御街便用了大半时辰。高墙巍巍,楼宇森列,宫阙重重,望不到尽头。待他们穿过层层宫门时,日头已至正中,正午的光影落在金瓦丹梁之上,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内侍在门外恭候多时,引着元梦珂沐浴更衣,换上觐见所需的吉服。
元梦珂罗衣曳地,乌发高绾,绣有朱雀纹的披帛自肩头垂下,金丝随步曳动,比先前多了几分端凝肃然。
内侍见她步出,忙低头引路。
宫中道深,花木夹径,甬路绵延。
元梦珂步履从容,随内侍穿过曲折宫道,身后衣袂轻曳,珠翠微响。
过了御花园,再绕过一方静池,便到了宣政殿。
走上长长的阶梯,眼前豁然开朗。殿前空旷宽阔,青砖铺地,庄严肃穆。
内侍通传后元梦珂被允准入内。
殿内,陛下端坐正殿,神情肃然。
元梦珂缓缓下跪,向皇上行了大礼,陛下轻抬左手,道:“平身。”
皇上目光仔细端详她片刻,神色中透出些许感慨:“多年不见,咸宁都是大姑娘了。”
元梦珂上前又跪下了。
她静静垂泪:“咸宁自小也是养在宫中的,此次上京也是想着多孝顺孝顺伯父与祖母。一路日夜奔波,风雨兼程,却不料总有奸人暗中作祟,阻我前行。幸得陛下皇恩相护,才得以死里逃生。”
皇上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神色晦涩不明。
元梦珂哽咽着,声音带着颤抖,“若是爹爹还在,咸宁也不至于孤苦无依……”
这回皇上沉默得更久。
屋里只剩下元梦珂轻轻啜泣的声音。
“你这一路艰辛,朕已知晓。背后之人好大的胆子!”皇上的声音温和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已派礼部侍郎彻查此事,定会给你给交待。”
为了得到皇上的这个允诺,该如何让他心软怜惜,怎么勾起他对亡父的回忆,激起他的愧疚,她每句话每个表情都在心里演练过千万次。
“谢陛下。”
元梦珂退出宣政殿,转头去了东宫。
明德太子温润仁厚,少时即以宽和仁恕闻于内外。那年赤溪岁旱,饥馑遍野,是太子亲督赈济,昼夜不倦,在朝野上下颇有威望。
只是……元梦珂思及传言,太子殿下似有旧疾。
他今身体抱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前去探望。
东宫内殿,寂静无声。
帘幕低垂,案几上香烟袅袅升起,映得殿中人影沉沉浮动。
太子临案而坐,身披素色常服,面色略显苍白,唯有眉眼依旧凌厉。
沈槐安立于案前,身上一袭玄衣带着未退的风尘,鬓边微乱,神色肃穆。
太子掏出素帕掩嘴轻咳几声,让沈槐安坐了,“沈卿舟车劳顿,受累了。”
沈槐安道:“殿下言重。”
他顺势自袖中取出一封密函与数页账册,恭谨地呈于案上:“殿下,此为宿州军府旧年账册真本——其中两页与兵部所存档册不符,正是景元二十二年冬月军饷账目。下官查验后,发觉其中空列数目多达四十七项,金银去向不明,其总额……”
他顿了顿,眼中微闪,“不足三月军资,却开列整整半年之数,折银近十万两。”
太子垂眸,指尖微动,在那薄薄纸页间停留片刻,随手翻过最后一页。
太子问:“是谁的手笔?”
沈槐安低声道:“线索都指向宿州郡军府主簿章公衡,只是似乎其中还有他人手笔。这个批文出自原浙西兵马副使——邓瑾。”
太子叹了口气,手中账册轻轻一合。
太子道:“他当年奉调回京,旋即授刑部左侍郎,几月后又调往漕运总司,如今已是朝中三司使之一。此案若深查……必将牵动刑部与漕运。”
话说多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槐安随即取出一枚斑驳铜印,恭敬呈上:“这是章公衡死前所藏的私印,后被人藏于宿州一处旧宅暗阁。”
“另外,”他补充,“只怕公主与郡王遇险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
行船靠宿州府岸时,元梦珂实在遭不住下船走了走,好奇心起,无意间进了那座老宅歇脚,等他们离开,邓瑾的人再去查探时去发现私印不翼而飞,便疑心为公主所拿,这才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于元梦珂实属无妄之灾。
沈槐安轻轻叹息。
心里对这对素未谋面的姐弟生出几分愧疚。
太子静默半晌,冷声道:“朝中多有人借漕运贪墨,如今不过取一鳞片爪,便引得草动风起——景元二十二年,父皇尚在亲政,年代久远,牵扯过多,只怕有人会从中阻挠。”
沈槐安坚持:“殿下,下官不问权贵,亦不惧风雨。只求清理冤屈,匡扶正道。”
太子眼神里浮现一抹欣慰,“好,孤信你。”
他言语中带着几分压抑的痛意,咳声随之而起。
洁白的手帕上沾染上点点鲜血,缓缓晕开。
沈槐安缓缓抬眸,看向他眼底那一抹隐忍与清醒。
他指尖微颤,几乎要伸手去夺下那方染血的帕子,却终究忍住,只将手暗暗收拢在袖中。心口却似被什么钝钝地碾压着,疼得厉害。
太子殿下素来冷静克己,即便病势缠身,仍强自撑持。
沈槐安垂眸,胸臆间酸涩翻涌。
太子仁德宽厚,有经世之才,若天命能再宽厚些,该有多好?
元梦珂一路行至东宫,远远望见殿门静闭,檐角的风铃在猎猎风声里叮咚作响,声声清寒。心头微紧,却仍稳了神思,正欲上前,却不期然撞进一道澄澈的目光里。
是太子身边的沈大人。
沈槐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回廊边,日头偏西,斜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他的肩上,覆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神情清冷,身形笔直,宛若一棵孤松立在浮世之外。
元梦珂怔怔地望着他,心头忽地一紧。
好一双干净的眼睛。
她见过太多复杂的眼睛,里面或有贪婪、懦弱、忠诚、恐惧、敬畏,却难得见到如此澄澈分明的眼睛,清明坚定,似清泉倒映星辰,不为权势所移,不为利欲所染。
叫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元梦珂忽然觉得,相比于擅长舞袖的礼部侍郎黎大人,这位沈大人或许会是更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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