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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李丞闻言,知无可推脱,膝头一软,跪倒在尘埃里,

“大将军!臣……臣罪该万死!”

“如实禀来。”

“昨夜臣归家,行至永安巷暗处,那元静仪突从暗中闪出,将臣逼至墙角。她道,”他模仿那妇人腔调,“‘李丞,明人不说暗话。我冷眼瞧了多时,前番你还整日晃荡,近来却日日捧着文书疾走,你掌了那晋阳机密之务了?我说得可对?’”

李丞额间沁出涔涔冷汗,“她言道,‘大王即将兵发玉璧,眼下正是发财良机。有位贵客说,只要你把怎么认“粟米三千石”的法子吐出来……’她说着,塞给臣五枚金铤,道‘事成之后,再予三十金。我与琅琊公主,共设红罗帐与你同乐……难道你不想尝尝,世子的女人……是何等滋味?’”

车内残余之温情,霎时无影无踪。

陈扶侧目,高澄膝上那只手陡然绷紧,指节凸起,青筋虬盘皮肉之下。

“臣惊骇万分,厉声拒绝,‘此乃叛国大罪,你有命拿,也无命去花!’她见利诱不成,冷笑挑拨,‘你跟着高澄能有什么前程?他性子狠戾,赏罚随心,那陈扶又人小鬼大,只怕不出几日,便能想出更妥之密法,你迟早被弃!不如得了钱财,趁战时混乱逃往西边。’”

“臣再次严拒,她见实在说不通,便恶狠狠威胁:‘李丞,今夜之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若敢告发,我便一口咬定是你寻我,挑唆我去寻买家!看大将军是信不得志的你,还是信枕边的我?’臣煎熬一夜,原想着她诱臣不得,不会轻举妄动,谁知方才清点文书,竟发现《晋阳出师旌赏令》已然失窃。”

他重重叩首,声带哭腔,“那上头光是‘蜀锦'‘粟米'之记载就有七处,西贼算手若反复推敲,恐能破译啊!臣一刻不敢耽搁,特来请死,并请大将军即刻下令擒贼!”

“李丞,抬起头来。”

李丞惶然抬头,对上那双冷电般的眼。

“昨夜遇她,在永安巷何处?具体时辰?”

“回大将军,在永安巷靠近朱雀街的拐角,亥时三刻左右。”

“元静仪身着何衣?可有佩饰?”

“她……她穿着一件绛紫色绣金边的襦裙,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雀衔珠步摇。”

“她塞给你的五金,是何样式?现在何处?”

“是……是五枚融过的金铤,臣不敢携带,藏于家中书斋第三格暗隙之中。”

“你言文书失窃,最后一次见那《晋阳出师旌赏令》,却是何时?”

“昨日申时,臣核对后放于正堂案上,欲待今日大将军过目就发走。”

一连串细节拷问,李丞对答虽惶恐,或有所思,然并无滞涩矛盾之处,高澄眼中审视褪去,寒意更盛。

转向刘桃枝,沉冷道:“传令高浚!即刻封锁邺城所有城门,严查出入!命斛律光调五百轻骑,全城搜捕元静仪!”

“李丞,卿即刻前往廷尉,将方才所言,一字不漏,禀明于廷尉卿陆操。令他立即派人封了崔括家,里外搜检。崔括与元静仪之子,一并传唤看管!”

“臣……臣领命!”李丞爬起,踉跄奔去。

高澄折回车厢。

大手覆上陈扶手背,指尖传来微凉,“你的生辰,怕是……”

陈扶反手回握住他,“自是正事要紧。”

高澄猛地掀帘,对着车夫断喝:“回东柏堂!”

元玉仪正对镜理妆,闻得脚步声,忙起身开门相迎,待看清高澄面色,笑意顿时凝住,那双凤眸不见半分温存,滚着煞气沉甸甸盯着她。

“元静仪呢?”高澄开口,字字如冰。

元玉仪最惧他这般冷面修罗的模样,心尖发颤,强自稳着嗓音:“晌午前……还在的,许是、许是归家去了?”

他未再语,只那般盯着她。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亲卫疾奔而入,单膝点地,“大将军!永安公在城南门截住了元静仪,从其身上搜出了失窃文书!”

“那元静仪乘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混在出城百姓之中,神色虽强作镇定,眼风却飘忽不定。永安公例行盘问,她言辞闪烁,句句推搡。更见她双手不自觉地紧护胸前,形态忸怩可疑。永安公顾及她身份,不便用强,遂唤来两名仆妇,将其带入旁室搜检。在其贴身小衣之内,搜出了以布包裹的《晋阳出师旌赏令》!”

高澄闻报,眼中寒光一闪,厉令:“即刻押送廷尉,我亲自审问!”视线略过元玉仪,扫向赶来的亲卫队主阿古,“你亲自守住后院!没有我的命令,她若踏出房门半步……尔以同罪论处!”

此言一出,不仅元玉仪面无人色,连阿古也闪过一丝惊惧。

待高澄走远,阿古缓步踱至元玉仪面前,上下打量着瑟瑟发抖的她,嘴角扯出一抹残酷冷笑。

“琅琊公主?嘿,只怕这金尊玉贵的封号,顶不了多久了。”

元玉仪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颤声问:“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阿古逼近一步,“方才没听到么?你那位好姐姐,竟敢偷大将军的文书!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他做个抹脖子的手势,“哼,你们姐妹整日一处,装什么无辜,你能跑得了?!”

元玉仪支撑不住,瘫坐锦榻上,“不……不……”

阿古冷笑更甚,环顾这间充斥着艳香的房间,“好好享受这最后的富贵吧!”

语毕,他大步离去,房门“哐当”一声紧闭。

陈扶踱至后院门前,阿古见她来了,朝院内努努嘴,“世子爷案上的东西都敢偷,这姐俩的胆子,真个是肥上了天!”

“我初闻时,心下也是一惊。”她话锋微转,“里头那位,现下如何?”

阿古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快意恩仇的狞笑,“正瘫着呢!某家方才,总算出了口恶气!”他嘿然一声,“这死女人一番搅风搅雨,某家差点连性命都填进去!”

陈扶笑道:“干得好,不过大将军既然只是看着她,说明并不怀疑她参与其中。”

“啊?”阿古面色一僵,“那……那陈女史,某吓唬她这事,可不敢叫大将军知晓。”

“自然,我替阿古大哥去劝劝她,莫要胡言,阿古大哥只当未曾见我进去过,可好?”

“当然!”

元玉仪浑身冰凉瘫坐着,阿古淬了毒的话语如跗骨之蛆,在她心里反复撕咬。高澄那冷厉眼神,挥之不去……姐姐元静仪究竟闯下了何等滔天大祸……

脚步声轻轻响起。

她抬起泪眼,见一人影走了进来,临到近处,才看清是陈扶。

“陈……”

“我实在好奇,你那好姐姐,究竟是如何‘帮’你的?竟能将你‘帮’到如今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啊,她是这般‘帮’你的:明知你沦落为孙腾家妓,也不曾为你赎身。你寄居崔家檐下,她时时暗示,要你自觉离去。直至大将军看上了你,她才热络贴上来,忙不迭地用你,换真金白银。对你说着共同伺候是为你固宠,却忙着她夫君的前程,她儿子的官位。”

黑漆漆的眸欣赏着她的脸色,勾起唇角,“不过也能理解,真助你入了大将军府,她还如何借你出入东柏堂,攀附大将军啊?”

元玉仪哭笑一声,戚戚然垂下头。

在崔家遭受的冷遇,以及近来,姐姐明里暗里阻挠她向高澄讨要名分的举动,便是她再拙钝,怎会丝毫无觉……

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一棵被利用殆尽的摇钱树,一块她通往富贵的垫脚石……

如今她自己胆大包天,竟还要拉着她一同陪葬……

“大将军案头之物,是能不问自取、私自夹带的?连这点利害都掂量不清,还妄想做大人物的女人?信这等贪婪愚蠢之辈,你不倒霉,谁倒霉?”

元玉仪扑上前,抓住陈扶裙裾,泣不成声:“女史!女史!玉仪知错了!玉仪再也不敢了!求女史救我!玉仪往后什么都听女史的……”

陈扶静立不动,冷眼瞧着她痛哭流涕,哀哀求告,直到元玉仪嗓音嘶哑,几乎脱力,才凉凉开口:“看来,你确实不知内情。”

元玉仪闻言,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赌咒发誓:“玉仪真的不知!玉仪若知情,天打雷劈!女史明鉴啊!”

“既如此,”陈扶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威势,“我便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元玉仪拼命点头,眼泪纷飞,“求女史教我!求女史指一条活路!”

正堂窗棂外,天色已黑透。

门外传来脚步声,高澄眉头凝霜,玉面晦暗,目光与陈扶视线一触,又淡淡移开。

他走到主位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元玉仪那边如何?”

“回大将军,稚驹一直在堂中处理公务,并不知公主那边具体情况。稚驹已将东柏堂内存档的所有晋阳文书悉数核查了一遍,除那份《晋阳出师旌赏令》外,并无其他缺失。”

说着,她从中拣出几份,轻置于高澄面前,“稚驹虽不知晓密文具体规制,但听得李丞言及,同样词组多次出现便有破译之险。故而将内中重复词句频繁者,另行整理出来,请大将军过目。”

高澄低低“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看向文书,而是再次落在陈扶脸上,看了许久,直到她停下手中动作,也回望过来,他才开口:“你就不问问,元静仪在廷尉,说了些什么?”

“廷尉办案,自有法度章程;大将军明察秋毫,自有圣断。稚驹只需做好分内辅弼之事便是。”她语气体贴,带着关切,“可是那元静仪……审问得不顺?”

高澄盯着她,“她招了。但只认偷的是寻常礼单。”

“买家可抓到了?”

“没有。”高澄语气转冷,“她交出的那枚名刺,以及约定的交易地点,陆操派人去查了,并未追踪到那奸细的踪迹。”

陈扶点了点头,沉吟道:“如此,不外两种可能。要么是对方机警,已然逃脱;要么,是她不敢供出奸细真实动向,否则,岂不是坐实了通敌叛国之罪?”话锋一转,如同闲话家常般问道,“却不知,对方花了多少钱,买这份‘礼单’啊?”

“元静仪说,三十金定金,事成之后再付百金。”

“百金,”她轻轻笑了出来,“中人十家之产也。买一份朝廷赏赐勋贵的礼品清单?要几代才能赚回这百金?”

这道理浅显,高澄岂会想不到?他冷笑一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贱人!”

“依稚驹看,她倒也未必是心向贼国。她眼中并无家国大义,唯有一个‘利’字而已。是为市井贪婪,铤而走险罢了。”

“你倒公允,”高澄面色稍松,“她被李丞指证后,便反口攀咬,说是李丞陷害于她。”

“李丞与元静仪素无交集,亦无相碍,他害她作何?若说李丞真起加害之心,”她微微偏头,盈盈笑问,“也该是冲着稚驹来吧?”

高澄看着她坦然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因元静仪攀咬而起的疑虑,烟消云散。

本还想告知她,元静仪也攀咬了她,又觉已无必要。她方才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已点出关键,她与李丞之间存在职务之竞,这两人勾结起来去害一个元静仪,从动机上就站不住脚。

心结既去,顿感轻松,起身拉住陈扶的手腕,“走,随我去后院,见见那元玉仪。”

后院厢房内,元玉仪见那玄色袍角踏入房门,立即跪伏在地。

她肩头轻颤,如同风中柔荑,却不是为自己求饶,只抽噎着道:“大将军……玉仪有罪……玉仪愚钝,直至事发,才……才恍然想到一事……”

高澄驻足,垂眸睨着她,从喉间滚出一个字:“说。”

“今晨,姐姐曾对玉仪说过……说过那李丞,说他‘看着贼眉鼠眼的,没想到是个坐怀不乱的……那个,那个什么惠’晌午的时候,那李丞便慌张来寻姐姐,玉仪当时懵懂,未作多想,而今想来,姐姐和那李丞应有共谋,但玉仪真的不知二人要偷大将军的文书呐……”

她话语断续,错位的信息与后知后觉的惊恐交织,反添几分真实。

高澄眸光一凛,俯身逼近一步,“既如此,为何不早报?”

元玉仪泪落得更急,“非是玉仪不说,是、是直至方才,将前因后果反复思量,才骤然惊觉的……玉仪愚笨……”

陈扶看眼高澄,缓声开口:“从只言片语就了悟元静仪包藏祸心,确是难为公主了。她虽无急智,却能在悟出的第一时间,便据实禀告大将军,还算不糊涂。”

她说着,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元玉仪。

元玉仪会意,抬起朦胧泪眼,痴痴望定高澄,“大将军,玉仪知错了……玉仪自请搬离东柏堂,还请大将军为了机密万全,派遣亲卫入内护卫……玉仪虽一刻都不想离开大将军身侧……可只要大将军安,大将军的社稷安,”她声音哽咽,目光满是依恋,“哪怕……哪怕搬出去后,会被大将军就此冷落,渐渐遗忘……玉仪也认了!”

高澄本就偏爱柔媚顺从、以他为天之姿态,见她宁肯自身承受冷落,也要为他着想,哭得又实在可怜,那腔因元静仪而起的迁怒,不觉便散了大半。

元玉仪觑准时机,起身扑入他怀中,仰起那张沾露芙蓉面,“大将军……三载前寒食节,大将军封街搜查,叫玉仪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直望进高澄眼底,“玉仪抬眼,正见大将军春山玉颜,玉仪不知为何,心魄为之一紧。后来细细思之,才知……是心动之故。”

陈扶轻笑,“难怪她这般顺从大将军,原是一见钟情啊。”她顿了顿,自言自语般补上一句,“不过,对大将军一见倾心,原也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元玉仪柔柔搂住高澄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妾自挣脱贱籍,便对月立誓,此生必得寻个心爱之郎君,才肯将身心托付……那日街角仓皇一顾,便知是命里的天魔星来了……”

高澄心弦微动。

以往他只觉是自个儿权势煊赫,捡了她,她便只能跟着。可如今细想,以她这般容貌,有多少机会依托男子,又何必寄人篱下,苦熬岁月?

若她当真在万千人海里独独认定了他,那这份绝异姿容,便不仅是可供狎玩之器,倒成了他个人魅力的鲜活印证。

再串联起她往日在自己身边那种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情态,竟品出几分宿命般的滋味来。

他不由伸出手,扶上元玉仪单薄的肩头,将人拢在怀中,语气也缓和下来,“你既全然不知内情,便不必去廷尉受那份罪了。至于搬出去后住何处……”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陈扶忽而出声打断,她似被元玉仪的容颜摄去心魄般,不自觉上前,将元玉仪颊边散落的几缕青丝别到耳后,彻底露出那张即便泪痕狼藉、依旧难掩倾国颜色的脸,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转眸看向高澄,“公主这般仙姿玉色,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技艺可教,性情可调,唯有这倾城之貌乃是天赐,可遇而不可求。大将军英雄气概,视红颜如浮云过眼,若换作稚驹是儿郎,”她唇角勾起抹玩笑弧度,“怕早忍不住用那名分一栓,牢牢占在府里,不容他人窥伺了。”

“佳人难再得。”高澄细细品咂着这五个字。

是啊,元玉仪这种级别的美貌,世所稀有,足以在人前席间点缀他的赫赫功业,也唯有这等绝色在侧,才堪彰显他之地位。

若随意安置在外,她容颜惹眼,难保不会被其他豪强觊觎……

他低笑一声,抬手掐住元玉仪下颌,颇怜惜地抹去她腮边的泪珠,“三日后是吉日,收拾好东西,搬去大将军府吧。”

元玉仪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原以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不曾想按陈扶所教,踏入那人人艳羡的大将军府,竟这般容易?

心下轰然,恍惚彻悟:当自身之力不足时,跟对人,多么要紧。

高澄耐着性子哄了元玉仪几句,待她止了抽泣,方与陈扶出了房门,对守在院中的刘桃枝冷然下令:“传令陆操,元静仪,可以动刑了。”

夏夜的风,穿过东柏堂庭院,带来池中水汽与草木微腥。

月光如练,倾泻在嶙峋假山石上,一只丹鹤单足立于水边,长喙埋入翅羽,姿态孤高静谧。

陈扶被高澄牵着,走在通往府外的回廊上。

惊心动魄一日下来,她怎会全无波澜,面对高澄这般人物,思虑再周也如履薄冰。掌心不自觉沁出薄汗,恐高澄嫌恶,她指尖微动试图抽回,却被高澄五指一拢,将她汗津津的手更紧攥住。

“稚驹手心有汗。”她轻声解释。

高澄侧头看她,低笑一声,“人食五谷,焉能无汗?”说着还曲指蹭了蹭她掌心。

陈扶稳了稳心神,漾开浅笑,“稚驹恭喜大将军,府上不日便要添一位绝世佳人。公主既真心仰慕大将军,日后定能琴瑟和鸣,解颐增辉。”

高澄视线落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那上面是由衷为他而喜。

这本该让他无比受用,美人倾心,臣女忠心,一切都顺遂他意,可偏偏,一种空落落的烦躁,像水底疯长的暗草,无声无息缠绕住他的心窍。

“哼。”

陈扶一愣,只当他在嫌自己言语泛泛,态度敷衍,酝酿几息后,笑语吟道:

“寒食东风逐絮轻,陌头初见定生平。

前尘枉度皆空负,逢君始觉此生明。

玉貌倾城难再得,芳华未负遇良英。

若非一眼心相系,何会风霜伴君行?”

“稚驹不才,以此诗贺大将军纳得佳人,可好?”

呵,真真好诗,心底那丝烦躁越灼,骤然燃成一股无名火,他猛地收紧了手指,力道大得让陈扶轻轻“咝”了一声,吃痛地蹙了蹙眉尖。

忽又似被这声惊醒,立刻松了力道。

“知你有察言观色之能,好替人搭桥铺路,”他语气不算重,却透着股疏离凉意,“不过,内帷纳宠这类事情,不必你来操心。”

陈扶怔了怔,乖巧应道:“是稚驹多言了,稚驹只是为大将军开心罢了,毕竟……神女有心。”

“神女有心确是得趣,然本世子却非襄王,岂会沉溺上心?”

他目光锁住她,语速放缓,“非要说我待谁是真上心……”唇角一勾,后半句悬在半空,等着她的反应。

“大将军自是待麾下之臣子将士,最为上心。”陈扶回望,满目崇敬,“连稚驹这般不过侍奉笔墨的女史,都蒙大将军赐下贵重的生辰之礼,可见大将军待有功之臣、得力之人,是何等慷慨!也正因如此,英才豪杰,才甘愿为大将军冲锋陷阵,乃至效死!”

唇边笑意僵住,未出口的半句话,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对,是这样的,他只是……只是不想让身边这个最亲近、最得用的近臣觉得,他高澄,这个志在乾坤之主,会轻易被美色所左右,会因内帷之事牵动心神。

既然她不会这么想自己……

他松开手,“去罢。”

那抹身量已与元玉仪一般无二的身影,依言敛衽,迈过门槛,走向牛车。车帘被婢女掀起,她踏杌而上,身影没入车厢,未曾回望一眼。

牛车缓启,渐行渐远。

只余夏夜蝉鸣,尖锐而绵长。

-

牛车在东柏堂前停稳,陈扶踏杌而下。

门庭处正忙乱着,几名将军府的家仆正将箱笼细软搬上一辆青篷马车,元玉仪穿着身簇新的水色罗裙,站在车旁。

她一眼瞥见陈扶,立即提着裙摆快步趋前,对着陈扶深深一福。

她咬了咬唇,眼中泛起水光,“我姐姐她……虽罪有应得,但求女史大人不计小人过……能否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饶她一条性命?她……她终究是玉仪血脉相连的姐姐啊……”

元静仪在廷尉狱中的境况,陈扶早已了然。那般养尊处优的妇人,何曾受过半分皮肉之苦?陆操的刑具甫一加身,不过半日光景,便已熬刑不住,尽数招供,已定了秋后问斩。

“公主,你能安然立于此处,非因我是‘大人’。”幽幽目光定在元玉仪脸上,“只因我所言句句为实。包括那句‘公主全合大将军心意,实乃天赐之福。’”

元玉仪脸白了白,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有再言,转身踉跄着登上了马车。

甘露凑近,压低声音道:“仙主也太宽宏大量了,她此前那般不识抬举,两次三番犹疑不定,如今倒好,摇身一变,竟登堂入室,入大将军府享富贵去了……”

陈扶目送马车驶远,方轻声道:“我在家不已说过了么?一则,唯她可坐实元静仪之罪,二则,她容颜全合高澄审美,若缺此位,高澄必择新人充之,与其来日面对莫测之变,不如是她。何来我宽宏大量之论?”

言毕,深深看了甘露一眼,方步入东柏堂。

但见内院廊庑之下,侍卫林立,甲胄鲜明,警备非但恢复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森严。

她穿过庭院,正遇见带队巡哨的队主阿古。

阿古抱拳一礼,黝黑脸庞上绽开憨直笑意,“女史安,今日东柏堂清净多了。”

陈扶亦微微颔首,唇角弯起抹笑意。

步入外间,陈扶笑看向屏风前,原先李丞坐处,此刻端坐着位小郎君。

他身着玄青罗衫,背脊玉山似得笔直,仪态深秀内敛,正凝神翻阅着卷宗,眉眼间一派静气,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那无俦侧颜上投下交织的影。

见她进来,他搁下手中书卷,起身,拱手,“陈女史。”

陈扶还礼,“二公子。初来听政,如何?”

高孝珩掠过自己手中奏报,“阿耶总揽万机,孝珩躬逢其盛,如观砥柱中流。”看回陈扶,凤目幽潭映月般潋着光晕,“陈女史佐理文书,纲举目张,孝珩颇感所得。”

“谢二公子夸赞。”

陈扶盈盈一笑,略一颔首,步入正堂。

高澄正埋首批阅奏报,紧抿唇线,微蹙眉峰,似压着千钧重担。

她悄步上前,如过往千百个清晨一般,收敛他已批阅的文书,沏上茶,而后跪坐于案侧,轻执墨锭,在端砚中徐徐研磨。

“阿耶下月便要西伐玉璧。”高澄头未抬,朱笔在绢帛上走若游龙,“十万大军会于晋阳,粮秣转运,兵员征调,甲胄器械之督造补充,漕运之疏通……皆需在月内厘清定策。”他语气沉肃,压得空气都凝滞几分,“近日,你便不要休沐了,随时候命。”

陈扶轻声应是,从未批的那堆文书里,取出一份轻推至他手边,“新粟入库尚有四处存疑,稚驹昨日下职前标出了。”

高澄正要接过,刘桃枝入内通传,言廷尉来人求见。

一廷尉属吏躬身趋入,禀报道:“大将军,罪妇元静仪在狱中……日日哭嚎,说要面见大将军陈情。”

高澄连眼皮都未掀动一下,只从齿间冷冷迸出四字:“拔了舌头。”

研墨的手一顿,“她毕竟……曾侍奉过大将军。既已明正典刑,判了死罪,又何苦让她再受活罪?不若……便见她一面,听她还有何未尽之言。”

高澄看向那沉静如水的小脸。

若她真与此事有半分牵连,必定唯恐元静仪见了他胡言乱语,怎会劝他去见?自己先前竟因那贱妇攀咬,对她起过一丝疑云,当真是荒谬至极。

“那就你代我走一趟,去看看她还有何疯话要说。”目光瞥过她那浅淡唇瓣,“我家稚驹这张巧嘴,想必……能让她‘安心’上路。”

廷尉大牢深处,浊气熏天。

污秽的血腥气、腐朽的霉味与便溺的恶臭交织成粘稠的网,滞在口鼻之间。

壁上几盏油灯幽暗跳跃,映照出地上窸窣窜行的鼠蚁。

独囚的牢房内,元静仪蜷在霉烂草堆中。

那十根曾戴着金戒指、玉戒指的纤指,如今指甲翻翘,糊满黑红污血。华裳早被鞭笞成褴褛布条,粘连着底下溃脓的皮肉,发散、面灰,唯有一双眸子,因蚀骨怨恨亮得骇人。

廷尉卿陆操恭引着一人入内,挥退所有狱卒,自身亦退了出去。

昏晦光线下,一道素净身影缓步而来。

元静仪死死钉过去,待辨清来人,她猛地自地上弹起,狠命抓住铁栏,发出撕裂般的尖嚎:

“陈扶!你这蛇蝎毒妇!是你设局害我!”

陈扶在距牢栏数步处驻足,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带稚童腔调的软糯嗓音,幽幽荡开:

“李大人告发有功,忠心可鉴,如今高升吏部郎了。永安公高浚恪尽职守,堪为栋梁,加领卫将军。大将军心中甚慰,觉着麾下之人着实可靠、得力。连二公子高孝珩,亦得前来听政。当真是,皆大欢喜。”

“贱婢!你不得好死!”

元静仪疯癫咒骂,涎沫混着血丝喷溅在铁栏上。

陈扶恍若未闻,笑靥更甜几分,“啊,还忘了一件喜事。琅琊公主‘大义灭亲’,大将军感其真心,今晨已风风光光,接入大将军府去了。”

咒骂戛然而止。

“你想保全的夫君孩儿。虽说,因二公子一句‘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才下而位高,身无大功而受厚禄’,官职尽褫……不过,因其坚称不知情,性命终究是保住了。”*

“为何……为何要如此对我?!”元静仪身体顺着铁栏滑跪于地,嗓音嘶哑欲裂,“就因我与你作对?争抢了大将军些许恩宠……你竟用这等毒计,将我置于死地?!你好狠!”

“作对?”陈扶笑意微敛,无声向前,贴近铁栏,“我那日问你的,似乎是‘确定要与我——为——敌?’”

元静仪浑身剧颤,此刻方才彻悟,原来那非是争风吃醋的恫吓,而是不死不休的战书。

所有气力瞬间抽空,烂泥般瘫软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污秽地面,“我服了……我知错了……我不该与你为敌……求你……饶我一命……我不是你的对手……”

“你错的,非是与我为敌。”

“是你选择与我为敌,却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一定要竭尽全力啊。”

元静仪猛地抬头,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在幽暗光线下,鬼魅般阴冷悚然。

是啊……三十五金巨资,只怕是李府倾囊之财了,那可是要尽数充公的脏款,回不到她手里的……还费尽心思,擢升那秘书丞……陈扶为诛她,确是竭尽全力,而自己竟可笑地以为,凭几分颜色、几许床笫功夫便可匹敌,高枕无忧……

“我错了!我真知错了!求你再予一次机会!你既……既肯大发慈悲,放过玉仪,为何不能饶我一次?”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若非你贪心,我又能拿你如何?我留你妹妹,是因她尚有用处,”她微微偏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疑惑神情,“你于我,有何用啊?”*

语毕,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于阴影之中。

秋后问斩……尚有时日……尚有机会……她定要想出……自己对陈扶有何用?

她定要……想出来……

*出自汉代宫廷音乐家李延年创作的小诗《李延年歌》

*出自西汉刘安所著《淮南子·人间训》《天下三危》

*出自《红楼梦》智通寺对联

四年八月癸巳,神武将西伐,自邺会兵于晋阳。

《北齐书》帝纪第一 神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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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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