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弥漫着隔夜饭菜的沉闷气息,混杂着消毒水残留的、若有似无的刺鼻味道。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斜斜地切进来一道光柱,光柱里浮尘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挣扎的生命。路眠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一碗凉透了的白粥,他低着头,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粘稠的米粒,发出轻微的、粘腻的刮擦声。浅栗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
母亲端着另一碗粥从厨房出来,脚步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她把碗放在自己面前,没有立刻坐下,双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目光落在路眠低垂的头顶。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眠眠……”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一种强压下去的疲惫,“昨天…昨天是妈不对。”她拉开椅子坐下,金属椅脚划过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路眠搅动粥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勺尖抵着碗底,没有抬头。
“妈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不让你看病了。”母亲的声音急急地解释,带着一种生怕再次点燃引线的紧张,“妈是着急!看你吃药吃了两个月,还是…还是没什么精神头,话也少,妈心里慌啊!”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边角,“妈是想…想给你换个更好的医院看看。听说市里那个中心医院的心理科,专家更厉害……”
路眠依旧沉默,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勺子边缘刮过碗壁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
母亲的视线越过他,飘向客厅另一头紧闭的房门——那是路眠姐姐的房间。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几乎像在耳语:“可是…可是你姐现在手……你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死寂的水面,却只激起一圈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路眠握着勺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骨节泛出一点青白。他当然知道。
记忆的碎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猛地撞进脑海——
去年端午,空气里还残留着艾草和粽叶的清香。姐姐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机车轰鸣着驶出鲤城老家,他坐在后座,风呼呼地灌进头盔缝隙,带着夏日的燥热和自由的气息。返程回新城的高速路,阳光刺眼。姐姐的声音从头盔里传来,带着笑意:“抱紧点,绵绵!”下一秒,巨大的撞击力如同天崩地裂!世界在瞬间扭曲、翻转、破碎!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玻璃爆裂声震耳欲聋!天旋地转中,他被狠狠甩了出去,重重砸在滚烫粗糙的路面上,头盔面罩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剧痛从手臂和肩膀炸开,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他挣扎着想抬头,视线越过翻倒的机车残骸,看到几米开外,姐姐倒在一片刺目的猩红里,暗红的液体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她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灰色的路面。她的头盔滚落在一边,露出的半边侧脸苍白得吓人。他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世界被抽成了真空。是那个肇事的轿车司机,一个面无人色的中年女人,抖着手掏出手机,语无伦次地对着话筒嘶喊:“出…出车祸了!快!快叫救护车!在芗江高速出口这边!好多血!……”
后来是芗江市医院急诊室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味道浓得让人窒息。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方的眼神凝重得像铅块,递过来几张纸:“路雨家属?情况很危险,颈部血管破裂,臂丛神经损伤严重,这是病危通知书,需要立刻签字手术。” 周围是嘈杂的哭喊、脚步声,路眠浑身都在抖,右手臂缠着绷带,钻心的疼。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那支廉价的签字笔在他指间滑脱了一次。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铁锈般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才在那张冰冷的、决定生死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刻在骨头上,沉重得让他窒息。
在芗江医院的那两个月,是浸泡在消毒水和无边恐惧里的漫长煎熬。姐姐一次次被推进手术室,厚重的门关上,红灯亮起,每一次都是漫长到令人崩溃的等待。他手臂的伤渐渐好了,留下浅淡的疤痕。心里的窟窿却在无声地扩大。他瞒着家人,在姐姐病情稍微稳定后,去看了医院推荐的心理医生。诊室里光线柔和,医生问了很多问题,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干涩。最后医生叹了口气,温和但清晰地告诉他:“路先生,你目前的状态,符合抑郁症的诊断。” 开了药,小小的白色药片。他偷偷吃,像抓住一根脆弱的稻草。母亲那时全部的精力都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姐姐身上,偶尔看到他吃药,也只当是车祸后遗症需要调理,疲惫地叮嘱一句:“好好吃药,别落下病根。” 她以为,身体的伤好了,人就没事了。
谁也没想到,在车祸发生快一年后,在新城看似平静的生活里,在一个同样有着灰蓝色海水的清晨,他会独自走向那片冰冷。
“两次手术……”母亲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拉回现实,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挥之不去的沉重,“神经接上了,医生说算是…很成功了。可那手…你也看到了,使不上大力气,精细的活儿也干不了……” 姐姐的左手小臂内侧,那道狰狞的疤痕蜿蜒如蜈蚣,一直延伸到靠近腋窝的位置,那是第一次大手术留下的。更致命的是脖子左侧,一道斜斜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伤口,藏在衣领下,像一道隐秘的断痕。为了抢回她的命,医生不得不结扎了一条重要的静脉,修复了三条断裂的神经。每一次细微的转头,每一次用力的呼吸,都可能牵动那片脆弱区域的隐痛。
“给她打官司的周律师,人真的很好,”母亲的声音里透出一点难得的暖意,是对那位老乡律师由衷的感激,“知道我们家现在困难,手术费都是东拼西凑借的……周律师说,等官司打赢了,赔偿款下来,我们再给他律师费就行。只要百分之三!比起之前那个开口就要百分之二十的,真是……真是遇到好人了!” 她反复强调着这个“百分之三”,仿佛这是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光。“周律师说了,这官司我们赢面很大!必赢的!那司机转弯不让直行,责任清清楚楚,三七开!他七,我们三!你姐姐的手术记录都在,板上钉钉的伤……” 母亲絮絮地说着,像是在说服路眠,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用“必赢”这两个字来支撑摇摇欲坠的信心和希望。
路眠依旧沉默地搅着那碗凉透的粥。粥面被他搅出一圈圈小小的漩涡。他知道姐姐心态好得惊人。即便经历了两次痛苦的大手术,左手功能受限,脖子转动不便,那道伤疤偶尔还会隐隐作痛,她依旧每天坚持做康复训练,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努力地想要恢复以往的开朗。他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里,隐约传来姐姐跟着手机播放的轻柔音乐,哼唱的声音,断断续续,有点走调,却充满了韧劲儿。她从不抱怨,总是笑着说:“能活着,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老天爷开恩啦!”
可他不一样。那场车祸,那签下病危通知书时笔尖的沉重,那两个月医院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绝望气息,姐姐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像无数细小的、有毒的藤蔓,早已悄无声息地缠绕进他的骨髓深处。它们不是姐姐造成的,姐姐甚至是他最想保护的人。但那些画面、声音、气味,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阴影,日复一日地侵蚀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跳海,是那片阴影积累到极致后的崩塌,一种无法言说、也无法摆脱的绝望洪流。与姐姐无关,却又是那场灾难结出的、最苦涩的果。
“砰。” 姐姐的房门开了。
路雨走了出来。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左手小臂上还戴着辅助固定的护具,脖子转动时动作明显有些僵硬和小心。她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慵懒,看到餐桌旁的两人,尤其是路眠那低垂的头和母亲脸上未散的愁云,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试图驱散空气中的沉闷。
“妈,绵绵,早啊!”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刻意营造的活力,“哇,白粥!我的最爱!” 她脚步轻快地(尽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又给路眠的杯子里也续上。温水注入玻璃杯,发出清亮的声响。
“姐。” 路眠终于抬起头,声音低哑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视线飞快地掠过姐姐的脖子,那道藏在衣领阴影下的疤痕像一道无形的电流,刺得他眼睫一颤,立刻又垂下了目光,盯着自己碗里被搅得稀烂的粥糊。
“早。”母亲也连忙应了一声,脸上挤出笑容,站起身,“粥凉了吧?我去给你热热。”她端起路眠面前的碗,快步走向厨房。
路雨端着水杯走到路眠身边,轻轻碰了碰他放在桌上的胳膊。“发什么呆呢绵绵?快吃,吃完我带你出去走走?今天天气好像还行。” 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客厅里的沉重从未存在过。
路眠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几乎只是脖颈肌肉的牵动。“不了,姐。没胃口。”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路雨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还有那浓密睫毛下掩藏不住的、深潭般的沉寂,她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心疼和担忧。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那杯温水轻轻放在路眠手边。“那喝点水。”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母亲端着热好的粥回来了,放在路眠面前,蒸腾起一小片白气。“快,趁热吃一点。” 她看着路眠,眼神里混杂着期待、愧疚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路眠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粥,机械地送进嘴里。米粒软烂,没有任何味道,像嚼着蜡。他能感觉到母亲和姐姐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带着沉重的关切。那关切像无形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沉默地吃着,一口,又一口。动作僵硬而缓慢。客厅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他吞咽时微弱的喉音。
直到碗里的粥见了底。他放下勺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吃好了。”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短促的摩擦声。没有看母亲,也没有看姐姐,径直走向自己那个狭窄的房间。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没有开灯,窗帘紧闭,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的一线微光。路眠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板上,身体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客厅里隐约传来母亲压低声音和姐姐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却像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姐姐似乎在安慰母亲,语气依旧带着那种强撑的轻松。
口袋里的药瓶硬硬地硌着大腿。他伸手把它掏了出来。小小的白色塑料瓶,在门缝透进的微光下,泛着一点冰冷的反光。他拧开瓶盖,把里面所剩不多的药片全部倒在掌心。白色的、小小的药片,像一粒粒微缩的、冰冷的星辰,静静地躺在他苍白的掌心里。
他低着头,借着那线微弱的光,一颗一颗地数着。指尖冰凉,触碰到同样冰凉的药片。动作缓慢,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仪式。
一,二,三……七。
只剩下七颗了。
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微弱地飘进来:“……再等等,等官司打赢了,拿到钱,妈一定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周律师说了,快了,就快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希冀,像一根脆弱的稻草。
路眠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颗药片上,久久没有移动。黑暗中,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座孤岛,被无声的、冰冷的绝望潮水缓缓淹没。掌心里的七颗白色药片,是沉入黑暗前,最后几粒微弱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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