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新城密集的灯火彻底吞噬。空气里残留着白天的燥热，混杂着楼下小炒店飘来的油烟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路眠蜷在自己房间那把吱呀作响的旧电脑椅上，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苍白木然的脸。游戏界面里，角色机械地奔跑、跳跃、射击，枪声和爆炸声在廉价的耳机里轰鸣，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无法真正抵达他的神经末梢。他只是需要一个声音，一个动作，来填满这片死寂，阻止那些无声无息蔓延的黑暗念头再次将他拖入深海。
“叩叩叩。”
敲门声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路眠操纵角色的手指顿了一下，子弹打偏，屏幕上跳出一个大大的“GAME OVER”。他没理会，也没摘下耳机，只是微微侧过头，视线空洞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绵绵？” 姐姐路雨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亮依旧，却刻意放得柔和，“在忙吗？”
路眠沉默了几秒，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节：“……没。”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路雨探进半个身子。她换了件宽松的米白色棉麻衬衫，领口特意选得稍高，恰好遮住了脖子左侧那道斜长的疤痕。左手小臂上的护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她脸上带着笑，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碎星。
“就知道你在打游戏！”她语气轻快，像一阵活泼的风吹进沉闷的房间，“别打了别打了！快起来！陪姐出去！”
路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强撑的活力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得他心头一缩，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重新落回灰暗的电脑屏幕。“去哪？”声音低哑，没什么情绪。
“看烟花啊！”路雨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今天是新城海洋公园周年庆，晚上有超大型的烟花秀！我好不容易抢到的免费电子票！位置据说超好！快走快走！再晚就赶不上开场了！”她说着，已经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拔路眠的耳机线。
冰凉的手指不小心擦过路眠的耳廓，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我不想去。”路眠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抗拒，身体却没有动弹，任由耳机被姐姐拿走。屏幕上的“GAME OVER”字样还在闪烁，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不行！必须去！”路雨双手叉腰，佯装生气地瞪着他，但因为脖子转动不便，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整天闷在家里，人都要发霉了！看看你这脸色，比纸还白！出去透透气，看看热闹，心情也能好点！”她不由分说地拽住路眠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央求，“就当陪陪姐，好不好？姐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啊。”
路眠被她拉着，身体有些僵硬地离开了椅子。浅褐色的眼珠转动，视线落在姐姐抓着他小臂的手上。那只手的手背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被玻璃划伤的旧痕。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自己被拉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被牵引着走向客厅的门口。
海洋公园离他们家不算太远，几站地铁的距离。晚高峰已过，车厢里依然拥挤，混杂着汗味、香水味和食物的气味。路眠被路雨护在靠边的位置，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轻微摇摆。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脚边一小块被踩得发亮的地板上。周围是嘈杂的谈笑声、手机外放的短视频声、小孩的哭闹声……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却又无法真正侵入的背景噪音。
路雨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脖子，尽量保持平稳。她时不时侧过头看路眠一眼，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嘴唇，眼神里掠过一丝担忧，随即又努力扬起笑容，指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灯牌：“快看！那个广告牌好傻！哈哈哈……”
路眠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瞥了一眼，光怪陆离的灯光在他空洞的瞳孔里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公园门口早已人山人海，巨大的周年庆广告牌在射灯下熠熠生辉，欢快的电子音乐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烤肠的焦香和人潮蒸腾出的汗味。路雨紧紧拉着路眠的手腕，像怕他在汹涌的人流中走散。她的脚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感，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孩子和兴奋拍照的情侣。
“这边这边！我们的位置在那边！”路雨踮起脚尖，努力辨认着电子票上的区域指示，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吃力。她拉着路眠，一点点挤开人群，终于来到靠近湖边的一片相对开阔的草坪。草地上已经坐满了等待的人，铺着野餐垫，架着手机支架，空气中充满了兴奋的期待。
路雨找了个稍微靠后、不那么拥挤的空隙，拉着路眠坐下。草地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泥土的微腥。她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受伤的脖子尽量处于一个舒适的角度，然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总算赶上了！累死我了！” 她转头看向路眠，递过来一瓶刚才在门口买的矿泉水，“喏，喝点水。”
路眠默默地接过，拧开瓶盖，小口地抿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环顾四周，一张张被手机屏幕光照亮的、充满期待的脸庞，情侣依偎的剪影，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模糊身影……这一切热闹鲜活，像一幅流动的、色彩浓烈的画卷，却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他像一个误入此地的局外人，无法理解这份喧嚣的喜悦。
“砰——！”
毫无预兆地，一声巨响撕裂了喧嚣的夜空！
路眠浑身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眼前瞬间闪过刺眼的车灯、扭曲的金属、刺目的猩红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硬，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哇——！！！”
周围爆发出巨大的、整齐的惊叹和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路眠被这巨大的声浪冲击得几乎耳鸣，意识在惊恐和现实的撕裂中剧烈挣扎。他猛地抬起头——
漆黑的夜幕被彻底点亮！
一朵巨大的、燃烧着的金色菊花在头顶轰然怒放！成千上万道璀璨夺目的金色流火，拖着长长的、炽热的光尾，如同熔化的黄金瀑布，从深邃的天穹之顶奔流直下，带着一种毁灭与新生的磅礴气势，瞬间点燃了整个夜空！光芒之盛，甚至短暂地驱散了城市边缘的灯火，将每一张仰望的脸庞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那光芒太过霸道，太过灼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蛮横地刺穿了路眠眼中那层厚重的阴翳，狠狠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浅褐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外界的光——那是一种近乎暴烈的、燃烧着的金色。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啾——砰！”
“咻——哗啦！”
无数尖锐的呼啸声撕裂空气，拖着各色光尾直冲天际，在最高点轰然炸响！
绚烂的银柳瀑布般垂落，点亮了深沉的湖面；巨大的红心层层叠叠绽放，燃烧着炽热的浪漫；幽蓝的蝴蝶群翩翩飞舞，如梦似幻；耀眼的星环在夜幕中旋转扩散，洒下钻石般的碎屑……红的像燃烧的火焰，蓝的像深邃的海洋，绿的像初春的新叶，紫的像神秘的梦境……光与色在空中疯狂地交织、碰撞、融合、湮灭，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人群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尖叫。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一下下撞击着路眠的耳膜和胸腔。每一次烟花炸开的巨响，都让他的心脏跟着猛烈地抽搐一下，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声音太像……太像那天的撞击声了。爆炸的光芒太过刺目，像急诊室里惨白的无影灯，也像……那滩在灰色路面上急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想要捂住耳朵，想要逃离这片光与声的炼狱。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被迫仰着头，承受着这铺天盖地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绚烂。每一次光芒的明灭，都在他空洞的眼底投下变幻的光影，像一场无声而残酷的默剧。
“绵绵！快看！那个！那个像不像水母！”
耳边传来姐姐兴奋的、近乎尖叫的声音，带着一种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她的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人群的欢呼，清晰地钻进路眠的耳朵里。
路眠像是被这声呼唤猛地从冰冷的恐惧深渊里拽回了一点点。他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身旁的姐姐。
路雨正仰着脸，完全沉浸在头顶这片盛大的幻境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流泻的璀璨光华，亮得惊人。嘴角高高扬起，咧开一个毫无阴霾的、极其灿烂的笑容。因为脖子转动不便，她几乎是梗着脖子，以一种有点别扭却无比专注的姿态，贪婪地捕捉着夜空中每一瞬的绚烂。兴奋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甚至短暂地驱散了车祸和手术留在她眉宇间的那些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隐忍。此刻的她，像回到了车祸前的某个瞬间，那个骑着机车、迎着风大笑的路雨。
就在这时，一束特别巨大的、拖着长长银色光尾的烟花呼啸着升空，在最高点轰然炸开！瞬间爆发出堪比白昼的强光！
“哇——！！” 人群的惊叹达到了顶点！
在那片骤然亮起的、近乎刺目的银白色光芒下，路雨脖子左侧的阴影被彻底驱散。
路眠的视线，被那强光牵引着，无法控制地落在了姐姐的颈侧。
那道斜长的疤痕，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强光下。
它像一条狰狞的、深色的蜈蚣，盘踞在姐姐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疤痕的边缘微微凸起，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红色，与周围白皙的肤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在烟花惨白的光线下，它显得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像一道用生命刻下的、无法愈合的断痕。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灾难的惨烈，诉说着静脉被结扎的凶险，诉说着神经被撕裂的痛苦……
路眠的呼吸猛地一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地、反复地揉搓！剧烈的绞痛瞬间从心口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巨大的痛苦如此真实，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一阵发黑。
他猛地扭回头，死死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视线仓皇地落在自己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泛白的手上。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形印痕。那点细微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
耳畔，姐姐兴奋的欢呼声，人群震耳欲聋的惊叹声，烟花不断炸响的轰鸣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拉远、扭曲，变成了模糊不清、令人眩晕的嗡鸣。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晃动，只剩下那道在强光下清晰无比的、狰狞的疤痕，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绵绵？你怎么了？” 路雨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弟弟的异常，兴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疑惑和担忧，侧过头来看他。她的动作牵扯了颈部的肌肉，那道疤痕也跟着微微抽动了一下。
路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旁边的矿泉水瓶。
“我……我去下洗手间。”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丢下这句话，甚至不敢看姐姐一眼，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仓皇地、跌跌撞撞地拨开身边坐着的人群，朝着远离湖岸、远离那片绚烂却致命光幕的黑暗深处冲去。
背后，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升腾、炸裂，将夜空涂抹得光怪陆离。人群的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姐姐担忧的呼唤被巨大的喧嚣瞬间吞没。
路眠的身影，像一滴水融入浓墨，迅速消失在光影交错的、混乱的人潮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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