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眠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像一头被无形的猎犬疯狂追赶的幼鹿,跌跌撞撞地逃离那片喧嚣的光海。烟花炸裂的巨响、人群的欢呼、姐姐那道在强光下触目惊心的疤痕……所有的声音、画面、感知都扭曲成一片尖锐刺耳的噪音,在脑子里疯狂搅动、冲撞。他撞开挡路的人,不顾身后传来的抱怨和惊呼,只想一头扎进最深的黑暗里,把自己彻底藏起来,藏到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冰冷的夜风灌进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直到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他才猛地停下,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踉跄着扑倒,双手本能地撑在粗糙冰冷的路面上。掌心被细小的砂砾磨得生疼,尖锐的痛感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短暂的清明。
他跪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抬起头,茫然四顾。
喧嚣的烟花声浪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只剩下城市夜晚低沉的嗡鸣。这里是一条陌生的、相对僻静的支路。路灯稀疏,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夜色里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模糊的光域,勉强照亮路旁沉默伫立的行道树和紧闭的店铺卷帘门。空气里残留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和远处隐约的垃圾酸腐气。偶尔有车辆呼啸着从主干道方向驶过,车灯的光柱像冰冷的探照灯,短暂地扫过他蜷缩的身影,又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是要砸穿肋骨跳出来。那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惊恐和心绞痛,在短暂的爆发后,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留下的是更深沉、更黏腻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虚脱感。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一个沉重而冰冷的空壳。
他维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地面,任由那股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将他彻底淹没。冰冷的触感从膝盖和掌心传来,渗入骨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身后冰冷坚硬的电线杆。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刺激得他皮肤一阵战栗。
他蜷缩在电线杆投下的狭窄阴影里,将自己尽可能缩成一团。浅栗色的头发被冷汗濡湿,凌乱地贴在额前和颈侧。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浅褐色的眼瞳失焦地望着前方一小块被路灯照亮的地面。那里有一只被丢弃的、踩扁的易拉罐,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扭曲的光。
身体内部的冰冷和麻木感,像无声蔓延的冰层,再次覆盖上来,包裹住刚刚经历过的惊涛骇浪。刚才烟花下姐姐那道疤痕带来的剧痛,仿佛也变成了一段模糊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遥远记忆。只有那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拖入地心的疲惫,真实得如同跗骨之蛆。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光滑的塑料药瓶轮廓。
药瓶被他掏了出来。在昏黄路灯的光线下,白色的瓶身泛着一层冰冷的光晕。他拧开瓶盖,动作因为手指的颤抖而显得有些笨拙。瓶口朝下,轻轻一磕。
几颗小小的、白色的药片滚落出来,落在他微微汗湿的掌心里。
一,二,三……六。
六颗。冰冷,坚硬,像六颗被冻结的、小小的星辰。
他低着头,长久地凝视着掌心里的六粒白色光点。路灯的光线从斜上方打下来,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轻轻触碰着其中一颗药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神经末梢传递上来,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错觉的清醒。
他捻起一颗,举到眼前,对着昏黄的光线。药片小小的,边缘光滑,像一颗微缩的、冰冷的珍珠。他凝视着它,仿佛能从这小小的白色固体里,看到某种支撑他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凭依。然后,他把它放回了掌心。指尖移向下一颗。
一,二,三……四……五……六。
他默默地数着,动作缓慢而机械。每一次指尖的触碰,每一次确认药片的存在,都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声的、关乎存续的确认仪式。冰冷的药片触感,像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刺激着他麻木的感官。那混合着化学气息的微苦气味,也随着他的呼吸,一丝丝地钻进鼻腔,成为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真实的气味。
只剩下六颗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无声地砸进他空洞的心湖,激起一圈绝望的涟漪,随即又迅速被冰冷的麻木吞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吃完这六颗,如果母亲坚持不去复诊,不去开药……他不敢想下去。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思维。
“路眠——!
“绵绵——!你在哪儿啊——!”
遥远而模糊的呼喊声,穿透沉寂的夜色,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声音里充满了焦急、恐慌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是母亲和姐姐的声音。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像被微弱电流击中。他猛地攥紧了掌心,那六颗药片坚硬的棱角瞬间深深硌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感。他没有抬头,反而将身体缩得更紧,更深地往电线杆冰冷的阴影里蜷缩,仿佛这样就能彻底消失。
脚步声由远及近,杂乱而急促,伴随着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喊和姐姐焦急的、因奔跑和脖子不适而变得粗重的喘息。
“绵绵!绵绵你听见没有!应一声啊!”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妈,你慢点!小心脚下!” 路雨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喘息和强压下去的疼痛感,“绵绵!别吓我们!快出来!”
脚步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徘徊。昏黄的路灯光晕边缘,他看到了母亲踉跄的身影和姐姐扶着脖子、焦急张望的侧影。母亲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红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路眠的名字,像个迷路的、绝望的孩子。姐姐一只手按着颈侧,眉头紧锁,目光在昏暗的街道上来回扫视,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路眠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他死死地低着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和手臂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浅栗色的头发垂落下来,成为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极轻。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逃离,却又被无形的重负死死钉在原地。
他能清晰地听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喘息和姐姐因脖子不适而发出的、压抑的抽气声。那声音像细小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这孩子……这孩子到底跑哪儿去了啊!这黑灯瞎火的……” 母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妈,别自己吓自己!绵绵可能只是……只是人太多,走散了,或者找个地方躲清静……” 路雨的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试图安抚母亲,但尾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再往前找找!他肯定就在附近!”
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沉重的、疲惫的拖沓感,朝着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呼喊声也随着距离的拉开,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路眠紧绷的身体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猛地瘫软下来。他靠在冰冷坚硬的电线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被六颗药片硌出了清晰而深陷的红痕,几乎要破皮。那六颗小小的白色药片,依旧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纹里,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微弱的光。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摊开的掌心里。鼻尖触碰到冰冷的药片,那混合着化学剂的微苦气息瞬间充斥了鼻腔。药片的坚硬棱角硌着他脸颊的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
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灵魂都抽干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孤独。他像一片被遗弃在宇宙深处的残骸,感受着身体内部缓慢而坚定蔓延的寒意。那六粒白色的光点,是他沉入无尽黑暗前,最后几颗微弱的、即将熄灭的星辰。
夜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发出沙沙的轻响。昏黄的路灯,将电线杆下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单薄身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空旷的人行道上,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孤独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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