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像细小的冰针,刺穿着单薄的T恤布料,扎进皮肤深处。路眠不知道自己在那根冰冷坚硬的电线杆下蜷缩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内部缓慢蔓延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像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一点点淹没他僵硬的躯壳。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眼前模糊地晃动。远处,海洋公园方向早已恢复了沉寂,连最后一丝烟火的余烬都消散在深沉的夜色里。城市的嗡鸣也低伏下去,只剩下偶尔驶过车辆的呼啸声,像流星划过死寂的宇宙,转瞬即逝。
他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站起身。膝盖和掌心传来被粗糙地面摩擦过的、火辣辣的钝痛。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后背离开冰冷金属杆的瞬间,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缝里窜上来,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街道,紧闭的店铺,稀疏昏黄的路灯,投下大片大片浓稠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迷宫,而他迷失其中,找不到归途。口袋里的药瓶轮廓,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地硌着他的大腿外侧,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那个迫在眉睫的、令人窒息的事实。
只剩下六颗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脏,缓慢地收紧。
必须……必须得去买药。
这个念头微弱却异常清晰地从一片混沌的麻木中挣扎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他不能断药。断药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在深夜里啃噬理智的冰冷潮汐,那些能将人彻底淹没的绝望漩涡……他不敢再经历一次。
他开始移动脚步,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不断交替前行的脚尖上,浅褐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焦点。城市的灯光在他身侧流淌而过,像一条条冰冷的、无声的光河。
不知走了多久,转过一个街角,一片刺眼的白光猛地撞入视野!
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房。
巨大的玻璃橱窗被内部惨白的灯光照得通亮,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冰砖,突兀地镶嵌在浓重的夜色里。橱窗上贴着巨大的红十字标志和打折药品的促销海报,鲜艳的色彩在强光下显得虚假而刺目。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排列整齐的白色货架和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药盒,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橱窗一角,一张醒目的蓝色告示清晰地印着:“精神类处方药,凭有效处方、身份证原件及医院诊断报告复印件购买。”
路眠的脚步在店门前顿住了。那过于明亮的光线和告示上冰冷的字句,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让他瞬间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得肋骨生疼。药房……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冰冷理性的地方,此刻更像一座壁垒森严的堡垒,而那蓝色的告示,就是高悬的禁令。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那个空了大半的药瓶,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一个旧钱包。身份证?他好像带了。但是处方?医院诊断报告?那张印着“重度抑郁发作,伴中度焦虑”的纸,被母亲收在哪里了?他根本不知道。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
可是……只剩下六颗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夜晚凉意和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缓解喉咙的干涩和紧绷。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伸出手,指尖剧烈地颤抖着,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叮咚——”
一声清脆而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响起。
一股混合着浓烈消毒水、西药苦涩气味和各种保健品甜香的复杂气息,瞬间扑面而来,霸道地占据了整个鼻腔。药房内部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温差让他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惨白的荧光灯管从头顶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照亮了每一寸空间,也照亮了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他像一只突然被暴露在强光下的、习惯黑暗的生物,感到一阵无所遁形的恐慌。
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店员。她正低着头刷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有些浮肿的脸。听到提示音,她懒洋洋地抬起头,目光随意地扫了过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路眠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感到那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他身上每一个不安的细胞上。他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垂下头,快步走向里面摆放着精神类药品的货架区域,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货架很高,一排排白色的药盒整齐地排列着,印着各种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化学名称。冰冷的灯光打在药盒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他站在货架前,视线茫然地扫过那些陌生的药名和花花绿绿的包装,大脑一片空白。他记得自己药瓶上的名字,那个拗口的、代表着他体内某种化学失衡的词汇——盐酸帕罗西汀片。
他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药盒,上面清晰地印着药品名称和规格:20mg*14片。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药盒表面,那触感让他心头微微一颤。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刚燃起一点,就被橱窗上那张蓝色告示的阴影瞬间扑灭。
他必须开口询问。他别无选择。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向收银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重重的镣铐。他停在收银台前,低着头,视线落在光洁冰冷的金属台面上,不敢去看店员的脸。喉咙干涩得发紧,像塞满了粗糙的沙子。他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发出一个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的气音:
“……盐酸…帕罗西汀……20毫克的……” 声音轻得像蚊蚋,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报出药名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阵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女店员放下手机,抬起眼皮,目光再次落在他低垂的头上。这次看得更仔细了些,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职业性的警惕。“处方呢?”她的声音平板,没有任何温度,像在确认一个既定流程。
路眠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我没有带……”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白。他抬起头,浅褐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店员那张有些浮肿、带着审视意味的脸。那双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浓重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哀求,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药……药快吃完了……我……”
“身份证带了没?还有医院的诊断报告复印件?” 店员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背诵规章制度,目光锐利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精神类处方药,没有处方、身份证和确诊报告,不能卖。这是规定。” 她指了指橱窗上那张醒目的蓝色告示,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 路眠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份证?他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手指抖得厉害,终于掏出了那个磨损的旧证件夹,抽出了身份证。他颤抖着手,将身份证递了过去,像递出自己最后的、脆弱的凭证。“报告……报告在家里……我忘了带……” 他艰难地解释着,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碎石,“医生……医生说我需要这个药……不能断……”
店员接过身份证,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又抬眼仔细地看了看路眠苍白的脸,似乎在对比。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不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潜在麻烦的警惕。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电脑机箱发出的微弱嗡鸣和路眠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行。” 店员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像一堵冰冷的墙轰然倒塌,彻底堵死了他所有的去路。她将身份证推回到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避嫌意味。“规定就是规定。没有处方和确诊报告,谁来了也不能卖。你回去把东西带齐了再来吧。”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手机屏幕,仿佛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年轻人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下达了最后的驱逐令。
路眠呆呆地看着被推回来的身份证,又看看店员那张冷漠的、重新被手机屏幕冷光照亮的脸。那堵无形的、名为“规定”的高墙,是如此冰冷、坚硬、不可撼动。他所有的挣扎、哀求、恐惧,在那堵墙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瞬间被碾得粉碎。
巨大的绝望如同沉重的冰水,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冻结了四肢百骸,也冻结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对……对不起……” 他低哑地、含糊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然后,他几乎是机械地抓起台面上那张冰冷的身份证,像握着一块烙铁,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冲向门口,一把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叮咚——”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再次响起,像是对他彻底失败的嘲讽。
重新踏入室外的黑暗,路眠靠在药房冰冷的玻璃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手里那张小小的身份证,边缘硌着他的掌心,留下清晰的印痕。那上面印着他的名字,他的照片,他的出生日期……可这一切,在那堵冰冷的“规定”之墙面前,毫无意义。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只剩下六颗了。吃完这六颗……他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干渴感猛地窜了上来,喉咙里像着了火。刚才在药房里的屈辱、恐惧和巨大的绝望,仿佛瞬间抽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
他抬起头,茫然四顾。药房旁边不远处,就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从巨大的玻璃窗里透出来,映照着里面琳琅满目的货架。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像一抹游魂飘了进去。便利店里的冷气同样很足,带着关东煮和烤肠的浓郁香气。他径直走到冷藏柜前,拉开玻璃门。冰冷的白色雾气瞬间涌出,包裹住他的手臂。他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瓶矿泉水——最普通、最便宜的透明塑料瓶装水。瓶子表面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寒意瞬间渗透指尖。
他走到收银台前,将水放在台面上。收银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正低头玩手机游戏,头也没抬,懒洋洋地报了价格:“两块。”
路眠默默地掏出钱包,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数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放在台面上。
小伙子收了钱,眼皮都没抬一下。
路眠拿起那瓶冰凉的矿泉水,拧开瓶盖。
“咕咚……咕咚……咕咚……”
他仰起头,几乎是贪婪地、大口大口地灌着冰凉的液体。水流带着刺骨的寒意,冲刷过干涩灼痛的喉咙,滑过食道,直抵空荡的胃袋。那冰冷的刺激感让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也带来一种短暂而强烈的、近乎麻痹的清醒感,短暂地压下了心口那撕裂般的绝望。
他放下瓶子,瓶中的水只剩下一半。冰冷的塑料瓶壁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手心。
他站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一手紧紧攥着那张证明他“存在”却换不来一粒药的身份证,一手握着只剩下半瓶冰水的塑料瓶。身体内部,那巨大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厚重的、冰冷的淤泥,在短暂的麻痹后,以更凶猛、更沉重的姿态,再次缓慢地、坚定地漫涌上来,将他彻底吞没。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半瓶水。清澈的液体在透明的塑料瓶里轻轻晃荡,倒映着便利店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也倒映着他自己苍白而模糊的倒影。那倒影里的眼睛,空洞,沉寂,深不见底,像两口被彻底冰封的枯井。
他攥紧了那张冰冷的身份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他转过身,像一抹被城市灯火彻底抛弃的孤影,抱着那半瓶冰冷的、无法解渴的水,和那张证明他“是谁”却毫无用处的卡片,一步一步,重新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新城的霓虹在远处冷漠地闪烁,却照不亮他脚下这条通往“家”的、布满绝望阴影的路。口袋深处,那仅剩的六颗白色药片,像六颗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微弱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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