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前几十年的人生里，我没有认识过一个患有分离性身份障碍的朋友，以至于我花了至少一周的时间消化掉“陶笑的身上正出现着此类疾病”这一事实。
所幸这一周内并没有任何传言中的那些事情发生。
陶笑的“哥哥”也是他自己，这件事陶笑似乎并没有准备隐瞒，也或许是因为那天的时机有些不凑巧，就这么直接让人撞见了“顶号”现场。
陶吟——陶笑的“哥哥”……或许现在解释成陶笑的另外一个人格更合适，但不管是什么，总之陶笑后面告诉了我这个名字——也许是对类似的突发情况习以为常，并没有对此出现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非常平常地说了一句“他睡着了”。
然后把一连串的问号留给对面的人。
而我看着那张跟陶笑100%相同样貌的脸，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你是……？”
“他的哥哥。”
我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对方：“这是今天的礼物，笑笑说你今天不方便，就带了点回来。”
对方也只是接过袋子，再无其他，惜字如金得多说一个字都做不到。
陶笑像是有很多秘密，又像是没什么秘密可言。
你能在他的身上看到很多格格不入，可随即他又会用他的那一套理论说服你，让你相信好像世界本来就该是这样。
总而言之，陶笑是个很神奇的人，能够一脸理所当然地指着自己说出“哥哥就在这里”这种话，正常得让人觉得也许不一样的是自己。
“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在哥哥身边。”
陶笑对陶吟的存在形式并非不知情——这点也有些颠覆我从某些资料上看来的病情介绍——并且似乎有些“运用自如”。
你甚至能看到上一秒因为马虎被餐盘绊了一跤的人下一秒直接将小偷踢飞，然后再惊慌失措地道歉，紧接着在对方又惊又怕的眼神中义正词严地告诉对方不要再做坏事了。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陶笑会成为大家眼中需要戒备的存在，任谁身边有这样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在，都不会安心。
有这些埋下的定时炸弹在，爆发点似乎也就并不需要什么很大的事情。
在相安无事的几个月过后的某天，我跟店里的人去那边吃饭，就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一位看起来流里流气的男士因为陶笑不小心将水撒在了他的身上而大发雷霆，嘴里说着一些整句都需要打码的话，对对方的道歉像是没听到一般，最后越演越烈，似乎把欺负这位好脾气的员工当成了某种值得炫耀的事情。
单方面的欺凌止于男人嘴里的那一句“晦气的扫把星”，然后就只能看到下一秒贴在地上的男人的脸，店里开始乱作一团，到处充斥着女人和小孩儿的尖叫声，甚至还听到了几声夸张的“杀人啦！”。
男人似乎连做出反应的时间都没来得及，那一拳似乎将他已经打蒙了，等再感受到的时候，像雨点一样的拳头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陶笑”一手掐着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成拳朝男人的脸上招呼，细碎的头发将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声音嘶哑。
“道歉。”他每打一拳说一句，“给他道歉。”
老板和店员跑过来将两个人拉开，男人大叫着，几乎是爬着从已经没有一个人的店里逃走。
那天之后，陶笑离职了。
之前的有关于他的传言再次迅速地添油加醋，以一种病毒传播的速度蔓延开来。
有人说陶笑把那个男的打死了，有人说打残了到现在还在住院，家里已经报警了，还有一小部分人开始聊那个男的活该，本来就是个王八蛋。
而话题的主人公陶笑像是消失在了这条街上，我连着好几天再也没有听见过那用力的关门声。
直到某天隔壁的屋里传来一道剧烈的响声，像是墙壁都被震颤了一瞬。
陶笑家的门没锁，像是准备出门那样，我轻轻地推了推门便开了。
屋里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打包好，几个已经封住的箱子堆在一边，一个书柜倒在地上，刚才的声响大概就是它发出的。
陶笑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右腿，家居裤上沾了一些血，正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听到走路声，陶笑才抬起头，看着来人，眼睛亮了一瞬：“老板姐姐！你怎么来了？”
陶笑的脸有点儿红，看起来整个人也不太清醒。
“我听到了动静，过来看看。”我有些担心地询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发烧了？”
“不知道欸……”陶笑用两只手使劲搓了搓脸，“好像是觉得这两天没什么力气，刚才我想收拾一下书架，没扶稳一下子倒了。”
陶笑看着散落满地的书，有点儿心疼地将它们一一摆放好：“不过没关系啦。我经常锻炼身体的！我的身体很结实的！倒是这些东西不赶紧收拾好的话就来不及了。”
我回家拿了一个体温计递给他，命令他先坐下量一下体温，然后又开始帮他收拾书，按照他刚才的操作将书放进另一个箱子里，一边问：“这么多箱子，你要干什么？”
陶笑小心地夹着老式的体温计，听话地找了个垫子坐下，抱着手臂：“我要回去啦老板！”
我的手顿了一下：“回哪儿？”
“回村子里啊！”陶笑笑得更开心了，“唉……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好想他们……”
“他们是谁？”
“是我在村子里的好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这次来这里就是他们送我来的，他们还怕我不适应陪着我待了好几天……啊，完了！我说要给他们买的特产还没买……”陶笑突然来了精神，捂着手臂站了起来，“对了！我还有他们的照片，老板姐姐你要看吗？”
我没急着答应，先让他把体温计拿了出来，一看显示39度。
“你发烧了，先别找了，照片又不会跑。”我喊住他，将体温计收起来，“你有药吗？你就这么发着大烧搬家？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我不知……”陶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坐到了床上，垂下头，像是睡着了，三秒后再次抬起头，眼神变得凶狠，眉头紧皱着，眉毛前端压得很低，自上而下看人时自动带上了一层阴翳，还有一些不耐烦。
“别多管闲事。”陶吟开口，声音不似原先般清亮，甚至有些含混，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
“陶吟？”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两个人格的切换，不过此时无暇顾及，“谁都无所谓，你……们烧得有点儿厉害，家里有药吗？长时间发烧人会出问题的，而且腿上的伤也需要处……”
“你听不懂人话？”陶吟的脾气实在不怎么样，他对人说话都没什么好态度。
陶吟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对着伤口就滋了上去，处理的手法实在称不上仔细。
这是个不怎么理智的人。
我想了想，说：“就算你能忍过去，陶笑的身体素质也受不了，积累下来的隐患也很大。”
看着陶吟脸上的表情出现的松动，我想我大概猜的没错，多亏我多看了几本相关的书，通常这种情况下，陶吟变得不理智的原因多半是陶笑，相对应的，能让他顺从下来的也只有陶笑。
他踢了踢脚边的箱子，最后还是认命地蹲下来翻箱倒柜。
两个人看起来都不是什么整理师，在翻到第四个柜子的时候陶吟终于放弃了，除了一瓶红药水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我再度回到家中，拿起药箱返回，欣慰于陶吟没趁着这个时候无理取闹地锁上门，翻出酒精和纱布，以及一盒退烧药。
我看着陶吟将药服下，然后再一次冲洗伤口，这次比上一次认真了许多，最后裹上了一圈纱布。
红药水透过纱布渗出来，形成一个不是很规则的圆。
陶吟盯着它没再说话。
太阳快落山了，房间的窗户正好能看到，余晖透过玻璃照在陶吟的身上，将屋里的明暗分割开来。
“你喝了药可以先睡一会儿，过两个小时之后看下如果还没退烧就去医院，你吃饭了吗？你们不会忙了一天还没吃饭吧？”我环视了一圈屋里没发现什么食物的痕迹，“我给你叫个外卖，稍微吃一点儿不然没力……”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坐在床上没动过的陶吟终于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你也是来杀死我的吗？”
我愣了一瞬，不过随即将情绪控制住，尽量让自己表现出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样子，做出回应：“当然不是。这是法治社会，没有人可以随意杀人。”
“那你为什么不害怕我？”陶吟说，“就像那些人一样。”
“目前你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不过虽然我没必要害怕你，但警惕性还是在的。”我如实相告，尽最大限度地对陶吟真诚，他比陶笑要难应付很多，“再怎么说我也算是陶笑的朋友。倒也不至于见死不救。不用想别的，我没有恶意，对陶笑没有，对你也没有，要睡会儿吗？一会儿外卖到了我会再喊你。”
他又不动了。我打算给他拉上窗帘，陶吟出声制止。
“傍晚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这个位置上看日落。”陶吟似乎在看着夕阳，又像是陷入到某段回忆中，低头看着被渗出来的那抹红色，“放学时候的夕阳，他说像红药水，看见夕阳就代表着伤痛很快就能好。”
他停住，顿了一下，然后又说：“像个傻子一样。”
不用猜就能知道，他口中的傻子是谁。
我尚未理解他的意思，便又听到他开口。
“那你能杀死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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