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西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双动作利落的手,看着许盛宜神色自若地将那卷钱展开、抚平。
一张、两张、三张......
“五百。”许盛宜松了口气,刚还怕钱不够,表情轻松不少,她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正好五百。”
如果不够还得回民宿去取,谁知兜里刚好就装了这么多钱,她将钱叠得整整齐齐递过去。
沈雁西看着那些钱,眼神有些恍惚。
这笔远远超出她今日期望的收入,这让她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刻,她几乎是凭借本能,伸出那双依旧红肿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认真道谢:“谢谢,姐姐。”
纸币的边缘刮过她粗糙的掌心,带来一种坚实而温暖的触感。
沈雁西握着钱,使劲攥紧了。
许盛宜撑着腿慢慢站起来,蹲的时间长,加上很久没吃饭,让她起来时身体有些晃动,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稳住些呼吸,等她将眩晕按了暂停,目光才扫向对面。
女生还攥着钱发呆。
那双握着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还有那些不忍直视的伤口,手指却不断在上面摩挲。
黑红的脸有了些高兴,笑意留在嘴角,就像普通学生拿到一张完美的考卷。
许盛宜将包装好的剪纸夹在腋下,腾出手从底端“唰啦”一声将棉服的拉链利落地拉了上来,一直拉到下巴,挡住了灌入脖颈的寒风,随口问道:“你明天还在这吗?”
沈雁西正低头看着手里那沓实实在在的纸币,闻言愣了一下,跟着站起来,抬起头看她,才发现这位姐姐比她高了将近半头。
她有钱了。
可以去学校。
最近都不用再出来摆摊。
她沈雁西摇摇,声音很轻却清晰,“姐姐,我明天可能就不在了。”
为什么不在,她没说。
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可怜,尽管,她心底也隐约明白,今天姐姐买下自己所有的剪纸,或多或少也是出于一份同情。
沈雁西并不完全明白许盛宜问话的用意,也许是客套,但还是下意识地想跟她多说点话,什么都行,她问道:“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许盛宜拉紧了领口,声音隔着一层布料,显得有些闷,却依旧温和:“我还欠你十块。”
平日里,十元钱对许盛宜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刚才她也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不一样。
天寒地冻里,小女生在机会渺茫的街上盼望顾客,五元、十元、十五元......一张张剪,那些工艺复杂的剪纸也不知她剪了多久。
不管是一百,十元,还是一块,对眼前的女生而言,都至关重要。
许盛宜想,一分一厘都不该欠着。
该多少就多少。
沈雁西听完却微微一愣,马上缓过神说,“姐姐,那十元真的不用给,你已经很照顾我的生意了。”
说完,沈雁西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缠绕着五脏六腑,麻馊馊的苦涩里泛着甜。
今天明明赚了很多钱,也没又遇见难缠的客人,那么多剪纸,姐姐更没有跟她讲价,却因为她的那些善意,就感觉今天真的很幸福,遇见姐姐是幸运的。
许盛宜却坚持。
女生的摊上已经没有任何剪纸剪纸作品,于是下巴点了点打包好的作品,问,“你完成一张小的剪纸需要多久?”
许盛宜观察了,剪纸尺寸再小,上面的图案女生剪得也并不敷衍。
剪纸这门手艺,沈雁西跟着村头的聋耳奶奶学的,陈奶奶老伴儿很早就去世,膝下有三个儿女,都在省城上班,她平日就一个人在村头的柳树下坐着。
沈雁西父母去世后,她成了亲戚们互相推诿的“拖油瓶”,没人想多沾染一点,没人想牵扯上关系,有人给她饭就吃,没饭她就去地里扒拉,乡下人的地不止种有粮食,还会常吃的蔬菜,比如黄瓜、番茄、萝卜。
好在父母离世的第一个季节是夏天,地里还有东西吃。
后来村里的婶子看不过眼,闹到村支书那,亲戚们才不情不愿地答应轮流管她,每家三个月,提供不了住处的就掏钱。第一年村支书说话还能管点用,后面就开始赖皮,谁都不愿意家里平白无故多出来这一张嘴。
每年开学沈雁西住在哪家,哪家就感觉自己吃了亏,学费、教材......一大堆账。
慢慢地,沈雁西就又回到那个没有家人的空屋子。
从八岁到十四岁,沈雁西都是这样过来的。
村里一个人住的还有陈奶奶。
沈雁西去地里干活,路过村头总能看见陈奶奶拿着一张红纸在剪,干活累了,她在树荫下歇脚,陈奶奶依靠着树,拐杖倒放在一边,眯着眼剪纸,满是皱纹的手颤颤巍巍拿着剪刀。
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反而递过来完成的作品。
沈雁西仔细看,陈奶奶按照她的样子剪了一张画儿。
她今天穿着隔壁婶子给她拿的旧衣,帽子围着脖子,陈奶奶将细节都剪了出来,沈雁西冲奶奶竖起大拇指,那天跟着陈奶奶去了家里,见到了一屋子的剪纸,屋内贴满窗花,映衬得红彤彤,像极了过年装饰屋子的场景。
村里离镇远古镇只有七八公里,镇远是比较出名的旅游景点,沈雁西在书上学到,剪纸是民间手工艺品,现在更是大力发展传统文化,她决定拿剪纸出来卖。
陈奶奶剪出的花样多,加上她是小孩,每次出摊都能卖三四张,十元、二十元的攒,攒够了陈老太去城里看孙子的车票。
陈奶奶偶尔也教她。
沈雁西性子温吞,耐得住,年纪小手指又灵活,没多久就能剪复杂的样式,甚至能看着凌冽的远山,落雪的冬梅,把眼前的景色变成纸上的风景。
过了一个年关,陈奶奶身体越发不好,很少再出门,也很少碰剪刀,只是终日卧床,看着那幅她剪的全家福出神。
从那以后,出摊时,沈雁西卖的就是自己的作品。
一张,两张……她靠着这些红纸,一点点攒够了学费。
陈老太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学业,只有上学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沈雁西知道。
她就是从书上学到剪纸也能卖钱,如果没有书,她可能攒不够那年的教辅费,她也可能早不上学了。
所以上学和剪纸对她来说,都是人生中最重要,也不能放弃的事。
沈雁西顿了一下,想了会才说:“画图得五分钟,剪好图案得十分钟。”
十五分钟。
最够许盛宜心无旁骛做完半张英语卷子,也够许之定大手一挥谈成一笔百万交易,虽然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不对等的,但时间已经付出,而且因此有了价值。
许盛宜见她不知所措,便换了个更温和的说法,笑了笑,语气轻松得像在商量一件小事:“要不这样,我身上的现金不够,手机也放在民宿了。你在这儿等我十分钟,我取了钱就给你送来。或者……反正我最近几天都不走,明天见到你,再还也一样,那可能需要你再跑一趟。”
她把选择权轻轻放在了沈雁西手里。
沈雁西仰着脸,心里更乱了。
虽然十元钱对她真的很重要,但姐姐把她的作品全部买走,已经算是照顾她的生意,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姐姐为这十元来回折腾。
她愣着没动,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别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许盛宜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孩脸上那不自然又纠结的神情。
她明白了。
女孩大概是觉得已经收了“巨款”,再执着于这十块钱,会显得自己不懂事,或者太过计较。
许盛宜目光无意间瞥见女孩脚边放着的一叠还未动过的红纸。
她心念一动,没有再提那十元钱,而是换了一个方式,语气自然地问道:“你刚才说可以定制剪纸,那我再找你定几张,明天过来拿,可以吗?”
沈雁西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姐姐,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姐姐还要......买吗?
姐姐的表情认真,并不像在开玩笑。甚至在和她对视时,许盛宜忽然弯起眼睛笑了笑,眉眼温柔,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面对她询问的目光,随即肯定地点了点头。
沈雁西感觉姐姐真的太好了。
顾客是上帝。
姐姐还是个漂亮的上帝。
沈雁西点点头,“可以的姐姐,不过明天得到中午才能过来,大概一点。”
从学校到景区,如果跑的快,三十分钟就够了,她可以午休时间过来。
许盛宜得到答案,嘴角的微笑更深了,继续往下问,手塞进外套口袋要掏什么东西。
“那定制有什么步骤吗,需要给你看照片,还是只用口头描述?”
她的语气和动作,自然而巧妙地将刚才“欠款十元”转化成充满期待的“新订单”。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也变得不那么刺骨了。
沈雁西看着姐姐,缓了一会才说,“姐姐,定制需要有照片。”
“会和照片一模一样吗?”许盛宜有些好奇,她从来定制过任何东西,要想的随手就买了。
定制往往需要一些要求和特殊条件,但心意却显得比价格更重几分。
沈雁西对自己的技术还算有信心。
如果换做别的客人来问,她肯定因为推销毫不吝啬地肯定,但面对姐姐却有些迟疑。
姐姐很好,万一剪出的作品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完美,会让她失望的。
沈雁西闪烁的眸子暗下去,却还是点头,解释道,“剪一个大意,细节处可能不同。”
脸却藏不住的红。
许盛宜已经低头看刚从口袋里掏出的钱包。
那是一款深蓝色皮包,上面有凹凸不平的纹路,最上方刻着几个字,牌子沈雁西不认识,她修长的手撑开边缘,两指从中夹出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时间已经很久了,表面泛黄,颜色不再鲜艳,留下岁月的痕迹。
许盛宜将照片递了过去,尺寸有些小,上面人物虽然还能看清,但很多一细节已经模糊。
她问:“小妹,你看看,可以用这张照片吗?”
照片递过来时,沈雁西身子前倾,双手接过,目光落下。
照片是一张合影,在院子里拍的。
一对中年夫妻亲密地依偎着,散着头发的女人坐在石板凳上,眉眼柔和,男人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笑起来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墙角有棵楠树,照片应该是春天拍的,树枝上还开着白色小花。
这对夫妻眉眼间依稀能看见姐姐的影子,照片上男人笑起来的模样,和姐姐看起来一样亲切。
沈雁西握着照片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垂下。
她想起了爸妈。
以前他们也拍过这样的照片,每年年关将至都有从城里来的摄影师,扛着设备到村里,给那些很少出门的老人拍照留念,不过背景通常只是一块简单的纯白布。
爸妈还在的时候,也总会拉着她去拍全家福。爸妈就像照片上的叔叔阿姨一样,或站或坐,脸上带着有些拘谨却又无比幸福的微笑,而她总在父母怀里。
这样的照片,家里有七张。
沈雁西用力点了点头,垂眼掩去一瞬间涌上的水光,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却异常清晰和肯定:“可以,可以剪。”
许盛宜不像其他客人一样,什么条件都提,也没说这张照片里的人都是谁,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好”。
随后又翻起钱包。
夹层还有一张许之定的照片,不过是证件照,照片藏的很深,一角被钱包包边压着。
“还有一张要定制。”许盛宜一边挑开遮挡物,一边问:“背景可以定制吗?”
只有人物,剪纸可能会单调。
“可以,人物大部分都是用花卉装......”沈雁西一眨不眨地看着姐姐的动作。
钱包敞开,里面有一张更小的照片,只不过照片是倒着的,她看不太清上面的人。
还不等沈雁西说完,许盛宜打断了她的话,“背景能把我添上吗?”
许盛宜的表情有些微妙,没有刚才的坦然。
“姐姐你说意思,我有点不明白。”沈雁西愣了一下,有些懵。
许盛宜将照片抽出来废了些力气。
许之定的照片一直被塞在钱包里,她从没拿出来过,许之定不喜欢拍照,这张照片还是她偷偷从姐姐留学申请表上扣下来。
钱包边缘被扣变形,甚至把钱包扣破皮了,都没委屈照片折一下。
她捏着照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边缘,犹豫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点了一下上面的人,说,“能把我,和她剪在一张纸上吗?”
沈雁西注意到姐姐拿出这张照片时,动作格外轻柔,眼神也变得更加复杂。
许盛宜将照片递过去时,目光还黏在上面。
沈雁西小心翼翼接过那张照片。
这是一张白底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女生将头发利落地扎起,露出清晰而清秀的五官。她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显得有些疏离,甚至带着冷意。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雪白的脖颈。
“背景是我或者......剪在她旁边都可以。”许盛宜第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看着女生的目光带点询问。
沈雁西点点头,随后又看向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的姐姐一样漂亮,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许盛宜看着到女生正端详照片,轻声补充了一句,“刚才的照片是我父母。”
顿了一下又说,“这张,她是我姐姐。”
是和她在一个户口本上却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
是那本厚厚的户口簿经历数次增页与删减后,如今仅剩下的、紧紧相依的两页。
是她在这人世间,仅剩的,法律意义上最亲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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