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棺中的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茫然地看着周围，黑暗、潮湿，还有一群拿着火把的、凶神恶煞的男人。这是地狱吗？
她想到这里，也问出这句话。清冷的声音在墓室中回荡，惊得盗墓贼们魂飞魄散。
“鬼啊！”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众人连滚爬爬地向墓室外逃去。
倚华缓缓坐起身，仔细打量着这座墓室。她仍记得她与江无忌对峙的情景，她杀了江无忌，江无忌也杀了她。惨烈的一幕如在昨日。
可现在……
她低下头，迟疑地张开嘴，在自己莹白的手臂上轻轻一咬。
清晰的痛感传来。
她不是死了吗？是被江无忌杀死的。她……竟然还活着？
倚华带着满心恍惑，缓缓步出墓室。外界强烈的天光如瀑倾泻，刺得她双眼生疼，下意识便抬起衣袖想要遮挡。
只听“嗤啦”一声轻响，那原本看似完好的锦绣宫装，竟在微风中应声碎裂，化作片片飞蝶，从她臂间簌簌飘落。
她愕然低头，下意识用手轻轻一扯腰间罗带——
“嘶——”
裙裳竟自她指间轻易撕裂，露出其下莹洁的肌肤。
不能再碰衣服了。
倚华看了看周围，幸而是在山中，人烟稀少，没有人看见自己。她走下钟南山，走进繁华的街市。街市之上仍旧热闹，可是，小贩所卖之物有很多是她不认识的，身边往来的行人、兵卒的服饰发式，与她记忆中的汉家衣冠，有了显著的区别，透着一股她说不出的异样风情。
她惊讶地看着一切。路人投向她的目光也是同样充满了惊异、审视，甚至还有一丝轻蔑。
她听到有人低声议论：
“这女子……发式如此古怪，难道是北边来的流民？”
“看她衣衫，莫非是蜀中那边的山夷？”
“长得如此端庄秀丽，怎地如此不知礼法，这样抛头露面？”
“大概……是她这里有问题吧？”
“可惜……真是可惜了……”
他们大声笑，小声议论着。
每一道目光，每一句低语，都听到她的耳朵里。她，卫皇后身边的贴身女官，椒房殿长御，曾代表着未央宫礼仪典范的倚华，竟在长安城中，因“不知礼法”而被鄙夷。
她加快脚步，只想尽快找到一处成衣铺子，换掉这身招致非议的装扮。终于，在一条还算热闹的街市角落，她看到一面布幡，上面写着她依稀辨认得出的文字。
她走进店铺，店主是一个中年妇人，看到她先是一愣，眼中闪过和她路上所见之人同样的惊诧。
“这位……姑娘，有何需要？”店主的语气带着迟疑。
倚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想买一身衣裳，要最寻常的样式。”
店主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破损的旧衣和奇特的发髻上流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取来一套当下最常见的襦裙。
倚华接过那套衣服，轻声问道：“店家，请问这里是长安吗？”
店主笑了笑：“姑娘是外乡人吧？这里就是长安。”
“这……衣服的款式……”
“这件衣服啊，”店主热情地介绍，“可是现在最时兴的样式。自建安以来，这服饰也变了不少。听说比起前朝，袖口收窄了三分，裙裾也短了一寸，干活走路都方便许多。”
“建安？前朝？”年号由汉武帝始，倚华并不记得有“建安”这个年号。
店主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都黄初二年了。我们魏国的皇帝正打算立皇后呢！”
倚华手中的襦裙险些滑落。她慌忙握紧：“那征和二年……”
“征和二年？”旁边一位正在挑选布料的顾客抬起头，略作思索，“那可是武帝时的年号了，距今……差不多有三百年了吧。”
三百年。
倚华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襦裙，一醒来便是三百年了。她不敢置信，店主后面还絮叨了些什么，倚华一个字也没听清。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的基石都在脚下崩塌。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换上那身陌生襦裙，又是如何走出那家店铺的。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琉璃。她真的不能相信，竟已经过去三百年了。
“三百年……这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目光惶然地扫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每一处似是而非的街景。
这都昭示着店中人所言非虚。
她踉跄上前，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抓住一个路人的衣袖：“现在……现在距离征和二年，究竟是多少年？”
不等对方反应，她又转向另一个行人，眼中带着近乎绝望的求证：“请你告诉我，如今距征和二年，过去了多少年？”
她像一个在无边大海上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徒劳地、反复地向每一个过路人求证，期盼着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来推翻这个将她整个世界彻底倾覆的残酷事实。
三百年……不是三十年，是三百年！卫皇后、太子、江无忌、未央宫、椒房殿……她所熟知的一切，她所效忠的一切，她爱过的、恨过的，都早已被埋进了厚厚的黄土。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央，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大汉朝已经不存在了，陛下、皇后、太子……他们也都不存在了。
这人间，早已不是她的人间。
她缓缓抬起头，望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滴清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皇后……奴婢……该去往何处？”
一阵风吹过，卷起街角的尘土。
行人被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惊得纷纷避让。有人摇头叹息，以为她得了失心疯；有人面露怜悯，却也不知如何作答。
倚华发足狂奔，穿过依旧熟悉的街道，直奔未央宫。
然而，当她终于站在那片记忆中的宫阙所在时，眼前的一切让她如遭雷击，生生钉在了原地。
没有巍峨的宫墙，没有层叠的殿宇，更没有熟悉的侍卫与宫人。目光所及，唯有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从倾颓的土石中刺出，如同巨兽的骸骨；荒草在昔日的御道上疯长，淹没了曾经的荣光与威仪。只有几处残存的高台基座，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昔日的宏伟。
“未央宫……”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她不死心，又转向长乐宫的方向，看到的，是同样触目惊心的废墟。
三百年的时光，在此刻化作实体，以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碾过了她的心。她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归属，都在这一片荒芜中，彻底化为了乌有。她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只能依靠着一截残破的石柱，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
她不知在废墟中枯坐了多久，直到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城中。
精神的恍惚让她在拥挤的街市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纨绔子弟。
“瞎了你的狗眼！”那公子哥儿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怒骂道，“哪来的村野贱婢，敢冲撞本公子？”他身旁的恶仆立刻围了上来，面露凶光。
倚华想要挣脱，却浑身无力。周围的行人纷纷避让，无人敢上前。屈辱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那公子哥扬起手要掴下时，一只手稳稳抓住了他的手腕。
“请您见谅，这是我妻子。她脑子有……那么一点点毛病……请您见谅，见谅，您贵人贵手，何必和一个傻子一般见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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