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变得粘稠而暧昧，连布鲁斯音乐都仿佛被调低了音量。
咖啡机的蒸汽声嗡嗡作响，但这一切都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空间。
江以乐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像熟透的番茄，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绯色。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画笔，心脏却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天啊，她说了什么？
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裸地**！他会不会觉得她太轻浮？
太不矜持？
顾南萧也明显地怔住了，他看着她瞬间红透的脸颊和慌乱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动作，自己的耳根处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极淡却清晰的红色。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轻咳了一声，试图掩饰这一刻的尴尬与……心底那悄然漾开的、陌生的、带着甜意的涟漪。
那句“是你本来就好看”像一颗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波纹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搅乱了一池冰水。
一种混合着羞涩、微甜与无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发酵，将之前的生疏感驱散了不少。
“那个……”江以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打破这令人心跳失速的、却又莫名甜蜜的沉默。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算是……谢谢你今天给我当模特，辛苦了。”
她不敢看他，目光飘向窗外，假装被街景吸引。
顾南萧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看着她依旧绯红未褪的脸颊和那双闪烁着窘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他心底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像被阳光晒化的积雪。
他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冽，但仔细听，却能辨出一丝温和与……或许可以称之为“顺从”的意味：“好。”
他们最终在咖啡馆附近找了一家安静的、看起来干净温馨的日式拉面馆。
店面不大，但装修雅致，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和食物蒸腾的热气，有效地驱散了刚才那段小插曲带来的尴尬，气氛反而变得自然了许多，像认识已久的朋友。
等待食物的间隙，两人聊起了天。
起初还是围绕着画展、学业这些安全话题，但不知不觉间，话题开始扩散，像溪流漫过堤岸。
“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江以乐小口喝着热麦茶，问道。
热气氤氲了她长长的睫毛，像蒙上了一层水雾。
顾南萧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沉吟了一下，这一次没有用“还没想好”来敷衍，而是给出了一个相对具体的范围：“还没完全确定。可能……会留在本省。”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原本的计划是听从家里的安排出国，去一个陌生的环境，但最近，一些想法似乎在悄然改变，而这个改变的引力源，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我想考美院。”江以乐眼睛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星，语气带着憧憬，“虽然家里更希望我学更……‘实用’一点的专业，比如师范或者设计，将来好就业，但我还是想试试纯艺术。”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对梦想的坚定，还有一丝寻求认同的期待。
“你很有天赋。”顾南萧看着她，语气肯定，眼神认真，“应该坚持。”
他知道坚持自己所爱有多难，尤其是当周围都是反对或“为你好”的声音时。
他能感觉到她对绘画的热爱，那种发自内心的光芒，是他曾经拥有过，却又被迫遗失的东西。
“谢谢。”得到他如此直接的认可，江以乐心里甜丝丝的，比喝了蜜还甜，那点因为家人不理解的委屈似乎也消散了些，“那你呢？除了……嗯，除了画画，还有什么喜欢的？比如电影？音乐？”
她试图更多地了解他，窥探他冰山之下更多的部分。
“电影看得不多。”顾南萧想了想，似乎很认真地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搜索着这些近乎奢侈的“喜好”，“比较喜欢……一些老片子。《这个杀手不太冷》，或者……王家卫的。”
他提到王家卫时，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或许是因为那些电影里弥漫的疏离感、对逝去时光的惆怅和无法言说的孤独，击中了他内心的某个部分。
“《这个杀手不太冷》！”江以乐惊喜地低呼，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知己，声音都提高了些许，“我也超喜欢！里昂和玛蒂尔达……还有那盆植物！像是两个孤独灵魂的相互取暖。还有王家卫，《重庆森林》里的镜头和色彩，简直每一帧都可以入画！《阿飞正传》里那种无根的感觉、对自我身份的迷茫……”
她兴奋地说着，眼睛闪闪发光，像发现了宝藏。
“嗯。”顾南萧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几乎看不见，但眼里的冰霜似乎又融化了一些，有了点温度，“音乐的话……听摇滚多一些。Nirvana，或者国内的一些独立乐队。”
他补充道，像是分享一个秘密。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更安静的音乐，比如古典乐。”江以乐更惊讶了，这与他外表给人的沉静感觉截然不同，“我也喜欢摇滚！虽然我画画的时候需要安静，但有时候觉得摇滚那种直接的、充满生命力的、甚至是愤怒的力量感，特别能打动人心，好像所有的情绪，压抑的、奔放的，都能在音乐里找到出口……”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
他们就这样，从电影聊到音乐，又从音乐聊到喜欢的书籍，甚至聊起了一些对社会新闻的简单看法。
江以乐惊讶地发现，顾南萧并非真的冷漠寡言，他只是不善于主动开启话题，或者说，习惯了将情绪和想法深埋，像一座沉默的矿藏。
当他放松下来，愿意表达的时候，他的见解往往独特而深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洞察力。
他偶尔露出的、极其浅淡的笑容，虽然短暂，却像破开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脆弱而真实的力量，让她看得有些失神，心跳不稳。
她越来越确信，这个冷漠转学生的外壳下，藏着一个丰富而细腻、敏感而深邃的灵魂，只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封锁了起来。
吃完面，顾南萧自然地起身去买单。
江以乐想要阻止：“说好我请你的。”
她记得自己的承诺。
“下次。”
他言简意赅，语气却不容反驳，已经将钞票递给了收银员，动作干脆利落。
江以乐看着他走向收银台的挺拔背影，心里那种异样的、混合着被照顾的暖意和一丝不好意思的感觉再次涌动。
他总是在这些细节上，流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带着大男子主义色彩的体贴，让她无法拒绝。
送她回家的路上，需要穿过一个不大的、有些年头的街心公园。
冬日的公园显得有些萧瑟，树木光秃秃的，草地枯黄，但难得的阳光吸引了不少出来活动、晒太阳的老人和带孩子玩耍的家长。
几个小孩正在空地上放风筝，奔跑笑闹着，给寂静的午后增添了几分生气与活力。
一只色彩鲜艳的、燕子形状的风筝，摇摇晃晃地，突然一头栽下，不偏不倚地挂在了旁边一棵光秃秃的高大梧桐树的枝桠上，卡在了中间。
牵着线的小女孩看着卡在树枝间、无法动弹的风筝，急得直跺脚，眼圈瞬间就红了，带着哭腔喊着：“我的风筝！我的风筝！拿不下来了！”
顾南萧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那棵树，又看了看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小女孩，对江以乐说了声“等一下”，便毫不犹豫地助跑几步，动作利落地攀上了粗壮的树干。
他的动作矫健而流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盈和爆发力，完全不像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样子，像一只敏捷的豹子。
三两下，他就爬到了足够的高度，小心地将缠绕在枝杈间的风筝线解开，然后轻轻一抖，那只燕子风筝便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被树下破涕为笑的小女孩一把接住。
“谢谢哥哥！”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充满了感激和喜悦，脸上还挂着泪珠。
他低头看了看小女孩灿烂的笑脸，然后利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时膝盖微弯，轻松地缓冲了力道，姿态从容。
他拍了拍沾了灰尘和树皮屑的手，动作随意而自然，额角甚至因为刚才的运动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江以乐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他被风吹得微乱的黑色短发，看着他因为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难得舒展的、甚至带着一丝少年意气飞扬的眉眼，看着他走向自己时，步伐里那种未经雕琢的从容和力量……与平时那个沉默的、冰冷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他，判若两人。
她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一种混合着剧烈悸动、深刻欣赏和难以言喻的温柔情愫，如同被春风催发的、破土而出的春芽，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再也无法忽视，无法压抑。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彻底地，不一样了。
对他，她早已不仅仅是初时的好奇和同情，也不是作为班长的责任性关照。
那种秘而不宣的、朦胧的、在画室光影中悄然滋长的心动，在咖啡馆的暧昧与坦诚中，在此刻他跃下树干、带着阳光气息和蓬勃生命力走向她的瞬间，变得清晰而坚定，如同经过淬炼的钢铁。
她，喜欢上顾南萧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跳如擂鼓，脸颊又开始发烫，但这一次，她没有躲避，而是迎着走向她的、目光似乎也比平时柔和了许多的顾南萧，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全然确认、甜蜜和羞涩的笑容。
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粉色，也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
他们并排走在回她家小区的路上，肩膀偶尔会因为步幅的不一致而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像触电般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和心底更深的涟漪。
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却不再令人尴尬，反而充满了一种无声的、甜甜的张力，在弥漫着冬日清冷空气的街道上悄悄发酵、蔓延，包裹着他们。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已经心照不宣地、悄然生根发芽，长出了稚嫩的叶片。
走到她家小区门口那棵熟悉的大榕树下，这次没有下雨，只有夕阳的余晖透过光秃的枝桠，洒下斑驳的、跳跃的光点。
“我到了。”
江以乐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
她的心跳依旧有些快，但更多的是一种充盈心间的暖意和确认心意后的坦然与柔软。
“嗯。”
顾南萧看着她，夕阳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芒，让他平日里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暖金。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专注的、深深的凝视，仿佛要将此刻的她刻进脑海里。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江以乐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带着浅浅的、真诚的笑容，眼睛像弯弯的月牙，盛满了星光，“不仅谢谢你当模特，也谢谢……陪我吃饭，聊天。”
谢谢您，让我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不一样的你。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顾南萧凝视着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笑脸，那双总是弯着的、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像傍晚的风：“不用谢。”
“那……周一见。”
“周一见。”
江以乐对他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小区大门。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发现顾南萧还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追随着她的方向。
见她回头，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也抬起手，幅度很小地、有些僵硬地挥了一下。
江以乐的脸又有些发热，赶紧转回头，加快脚步，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甜蜜的、止不住的弧度，心里的雀跃几乎要满溢出来，像有无数五彩的泡泡在飞舞。
顾南萧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的转角，才缓缓放下手。
他独自站在暮色四合的街头，感受着胸腔里那颗许久未曾如此鲜活、如此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的心脏，以及唇边那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微笑。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最后一丝绚烂的晚霞，然后转身，迈步融入渐浓的夜色之中。
这个冬日的周末，因为一场预约的肖像画，一次意外的攀树援手，一段安静的同行与交谈，以及那个女孩明媚如阳光、直接撞入他心底的笑容，在他灰暗沉寂、如同荒原的世界里，投下了一束过于明亮、过于温暖、以至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感到恐慌的光。
而这束光，正以一种他无法抗拒、也不想再抗拒的力量，一点点融化着他心底经年不化的寒冰，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层之下，即将汹涌而来的、混合着巨大甜蜜与深沉恐惧的、矛盾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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