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验血窗口附近,相对空旷一些的走廊窗边,顾南萧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他背靠着冰凉的、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表情,整个人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疏离。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仿佛无法温暖他分毫,只是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孤寂而清冷的轮廓,像一座被遗忘在喧闹角落的、沉默的孤岛。
与周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分享零食或互相安慰抽血恐惧的同学格格不入。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玻璃罩中,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温度。
江以乐的心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地扎了一下,泛起尖锐而持久的疼痛。
她正犹豫着,是否要不顾他那冰冷的拒绝,鼓起勇气走过去,哪怕只是问一句无关痛痒的“你抽血了吗?”,试图打破那令人窒息的隔阂。
就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的医生,笑着朝他走了过去。
那医生似乎是医院里的某个科室主任或者资深专家,态度很是熟稔和蔼,走到顾南萧身边,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打招呼,嘴唇翕动着说着什么。
距离有点远,医院走廊里又有些嘈杂。
充斥着各种脚步声、谈话声、叫号声。
听不清他们具体的对话内容,但一些断断续续的、或许是医生习惯性提高了音量、或许是情绪使然不经意拔高的词语,还是顽强地、一字不落地,清晰地飘进了江以乐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她的鼓膜上。
先是那位主任医生带着关切和宽慰的笑语:“……是南萧啊,又陪你家里人来医院复查?真是孝顺懂事的孩子。你父亲最近身体还好吧?唉,那件事之后,他心脏一直不太舒服,情绪也不能太激动,可得注意保养啊……”
顾南萧似乎低声回应了一句什么,声音太低,完全被周围的噪音吞没。
那主任医生似乎叹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一些,带着长辈式的宽慰和劝解的意味,清晰地传了过来,像广播一样在江以乐耳边放大。
“……唉,说起来,那场意外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家也真的是尽力补偿了,医药费、后期的疗养、各种营养费……能做的都做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心里别太有负担……”
江以乐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是预感到什么。
“意外”?
“补偿”?
这些词语像带着倒钩的鱼线,瞬间勾住了她所有敏感的神经,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医生的话还在继续,像一把迟钝而冰冷的刀子,开始一下下地、残忍地凌迟着她逐渐紧绷的理智。
“……当年那对母女,特别是那个小女孩,被送来的时候情况是真危险啊,失血过多,多处骨折,内脏也有损伤,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我们都以为熬不过来了,真是造孽……”
“母女”、“小女孩”、“病危通知”、“造孽”……
这几个词如同威力巨大的惊雷,接连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手脚一片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像闪电般划过脑海。
不……不可能……只是巧合……
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意外……
她拼命地在心里否定,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的落叶。
然而,命运似乎铁了心要在此刻撕开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主任医生接下来的话,如同最终判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的力量,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侥幸和自欺欺人:
“……万幸啊,最后抢救回来了,算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听说后来恢复得还行?就是身体底子到底伤了元气,留下了点后遗症,比普通人要虚弱得多,不能劳累,不能生病,听说还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唉,也是造化弄人,那么小的孩子……你们家这些年,心理负担也很重吧……”
“小女孩”、“抢救回来”、“后遗症”、“身体虚弱”、“不能劳累”、“心脏问题”、“心理负担”……
这些词语,不再是简单的词汇,它们像一把把烧红了的、淬了毒的铁锥,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入她的耳膜。
带着毁灭性的、精准无比的力量,狠狠扎进她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深处!
那个她从懂事起就被告知要小心呵护的身体,那些不能剧烈运动、不能轻易感冒的禁忌,那份与生俱来的、如影随形的脆弱……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轰——!”
江以乐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所有颜色,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眼前发黑,手脚冰凉得如同瞬间浸入了冰水里,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发颤,几乎要握不住那张轻飘飘的体检表。
许多被忽略的、或是曾经觉得有些异样却未曾深想的细节,在这一刻,如同被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涌入她混乱的脑海,串联成一条条让她浑身发冷、毛骨悚然、却无法逃避的清晰线索——
顾南萧转学来的时间,恰好是在她度过十七岁生日、即将迈入十八岁这个被医生反复提及需要格外注意的关键节点;
他初见她时,那一闪而过的、她当时以为是陌生和疏离的怔忡与失神,现在想来,那更像是……震惊与确认?
他偶尔看向她时,眼中深藏的、她一直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那不仅仅是冷漠,还有挣扎,有痛苦,有……愧疚!
他父亲那晚在车里,那个审视的、沉重的、带着仿佛知晓一切宿命般的悲悯与冷酷的眼神;
他对下雨天异乎寻常的沉默与抗拒,是否因为……那场改变一切的意外,也发生在一个雨天?
他对她身体不适时,那种超乎寻常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关切与紧张,甚至带着一种赎罪般的姿态……
还有,他曾经在画室里,语气黯淡地说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没再画了”,那件事,是否就是……
甚至,他可能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地址,知道她……身体不好的真正原因……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让全身血液冻结的猜想,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撕裂空间的闪电。
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在她混乱不堪的脑中轰然炸开,照亮了所有隐藏的、狰狞的、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真相!
难道……难道顾南萧,就是……
就是那个,在很多年前,那个同样下着瓢泼大雨的、毁灭性的傍晚。
让他家司机的车轮撞向她和母亲,彻底改变了她一生轨迹、让她从此背负着病弱身体和短暂生命倒计时的……
肇事者家的人?!
而他转学来到她身边,那些看似偶然的靠近,那些不动声色的关怀,那些让她心动的瞬间……
难道都掺杂着深深的愧疚和补偿?
甚至……他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
知道她就是那个当年躺在血泊中、差点死掉的小女孩?!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以?!
她竟然……竟然对那个间接造成自己悲剧命运的家庭的人,产生了感情?
甚至……喜欢上了他,还和他在一起了?!
这巨大的、荒诞的、残酷的真相,像一块巨石,将她彻底砸懵,砸碎了她所有的认知和刚刚建立起来的美好世界。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脚跟不稳,猝不及防地、重重地撞到了身后排队的同学。
“哎哟!江以乐你干嘛呀!看着点路!”
被撞到的女生不满地抱怨道,揉着自己的后背。
她却浑然不觉,像是失去了所有感知,只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惊恐的、难以置信的、如同看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无法接受的鬼魅般的目光。
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走廊那头顾南萧的身影。
那双曾经盛满对他温柔情愫和星星点点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以及一种世界崩塌后的茫然与空洞。
顾南萧似乎察觉到了这边异常的动静和那道过于尖锐、如同实质的视线。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熙攘攒动的人群,精准地、毫无阻碍地捕捉到了她——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写满了惊骇、崩溃与无声质问的江以乐。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噼啪作响,带着毁灭性的能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用那种看待仇人、看待怪物的眼神看着自己。
然而,在接触到她那副如同见到了世界上最可怕、最无法接受的真相般的表情时,在看到她眼中那清晰的、如同碎裂琉璃般的痛苦、愤怒和无声的呐喊时——他瞬间明白了!
她听到了!
她猜到了!
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隐藏的、肮脏的、不堪的、足以摧毁现在所有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脆弱美好假象的秘密……
那个他背负了十几年、让他无法呼吸的罪孽……
终究还是,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最残忍的方式,血淋淋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暴露在了这个他不知不觉中深深喜欢上的女孩面前!
”
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比她还要惨白,瞳孔因巨大的恐慌、痛苦和无处可逃的绝望而剧烈收缩,仿佛连呼吸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他张了张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想哀求,想否认……
想告诉她不是她想的那样,或者说,不全是……却最终,连一个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都无法发出。
所有的语言在如此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下一秒,在江以乐那如同看待仇人般,或者说,看待一个带来无尽痛苦的、可悲的关联者,的目光注视下,他像是被灼热的烙铁烫到,又像是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裸地暴露在阳光下行刑的囚徒。
几乎是狼狈地、绝望地、逃避般地猛地转过身,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旁边昏暗的、仿佛通往无尽深渊的楼梯间。
消失在向下延伸的、黑暗的拐角。
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他被那真相的火焰焚烧成灰烬,被她的目光凌迟处死。
“乐乐?乐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像纸一样白!手怎么这么冰?!你在发抖!”
周晓薇担忧地扶住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瘫软下去的江以乐,连声问道。
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好友如此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灵魂的样子。
江以乐却像是失去了所有感知,她机械地、缓慢地摇了摇头,牙齿死死地咬着已经毫无血色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尝到一丝腥甜。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刺骨,那种寒意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出来,迅速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四肢,她的思维,她的整个世界。
耳边反复回荡着医生那些残忍的话语,眼前不断闪现着顾南萧仓皇逃离的背影和那双绝望的眼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尽全力攥住,窒息般的、尖锐的疼痛如同海啸般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个在如羽毛般美好的初吻、让她心动不已、以为找到了生命中一束光的少年。
那个在画室里安静陪她画画、眼眸专注而柔和、让她觉得世界如此美好的少年。
那个在雨夜为她撑起一片干燥天空、肩膀被淋湿也毫不在意的少年。
那个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朦胧爱意、心中小鹿乱撞、对未来生出无限憧憬的少年……
竟然……
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在多年前那个暴雨肆虐的、毁灭性的傍晚,让司机的车轮撞向她和她母亲,让她在病危通知单上走了一遭。
让她从此背负着虚弱身体和可能短暂生命倒计时的……肇事者家的人?
甚至,他可能带着补偿和愧疚,刻意地接近她?
那些看似美好的瞬间,那些让她心跳加速的关怀,是否都建立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无法原谅的基石之上?
这怎么可能?
这让她如何接受?!
她的人生,她的情感,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建立在巨大谎言和悲剧之上的、荒诞可笑的误会?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她却倔强地仰起头,不让它们落下,仿佛流泪就是一种软弱,就是对这残酷现实的妥协。
原来,那些看似美好的相遇,那些让她心悸的瞬间,那些偷偷珍藏的甜蜜……
其底下,竟然埋藏着如此不堪的、带着血和泪的、令人作呕的真相。
命运,对他们开了一个何其残忍、何其荒谬的玩笑。
而她,直到这一刻,才可悲地、彻底地看清了这玩笑的全貌,以及它那狰狞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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