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足回来后,积蓄已久的情感激荡与山间的料峭寒气,如同里应外合的敌军,彻底冲垮了江以乐强装镇定的、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理防线。
她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体温一度飙升至危险的边缘,嘴唇干裂,意识模糊,不得不在医院里又躺了整整一周。
这一次,诊断书上的字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刺眼和沉重——
“免疫力严重低下引发的急性并发症”,“心肌功能出现应激性衰弱迹象”,“需密切监测器官功能,警惕衰竭风险”。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各种监测仪器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床边,发出规律而令人心慌的滴滴声,像冷酷的秒针,在为她的生命做着无声而坚定的倒计时。
父母的眼睛总是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在她面前却要极力挤出轻松、甚至带着点夸张笑容的表情。
那笑容比哭泣更让人心碎,每一道强挤出的皱纹都刻满了担忧与恐惧。
母亲喂她喝粥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父亲站在窗前沉默的背影,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佝偻了许多,肩膀沉重得几乎要塌陷下去。
江以乐躺在被摇高的病床上,手背上埋着粗大的留置针,透明的、乳白的、淡黄的药液,通过不同的管路,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流入她枯竭般的血管,像在强行维系着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生命之火。
她看着天花板,目光空茫而没有焦点。
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是真实的,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团湿透的、沉重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拉扯感,像是破旧的风箱。
但更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的,是那种对命运的彻底失控感,以及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对过往情感的怀疑、对未来的恐惧、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与迷茫的情感漩涡。
医院走廊里那些冰冷残酷的话语,像自动播放的录音带,日夜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
这次生病,绝不仅仅是远足的劳累和山间的着凉。
它更像是一座长期压抑的、由对疾病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对命运不公的隐忍,以及……对顾南萧那复杂难言、爱恨交织。
如今已被真相碾碎的情感所构筑的脆弱堤坝,在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突破口后,彻底的、无可挽回的决堤。
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情绪,如同洪水猛兽,咆哮着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恨吗?
恨那个在雨夜撞向她和母亲的司机,恨那个夺走她健康、让她的人生从起点就布满荆棘、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意外”。
在刚刚知道顾南萧可能与那场意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时,那股被欺骗、被蒙蔽、被命运戏弄的愤怒,几乎要烧毁她所有的理智,让她想要尖叫,想要质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她甚至恶毒地、不受控制地想过,他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关怀,是否都带着赎罪的目的?
那个让她心动的额头吻,是否也掺杂着愧疚的补偿?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恶心反胃,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蜷缩起来,冷汗涔涔。
”
可是,恨又能改变什么呢?
恨不能让时间倒流,不能让那场雨夜的意外从未发生,不能让她的身体恢复健康,不能让她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无忧无虑地奔跑、大笑,去憧憬一个漫长而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未来。
恨意如同烈火,灼烧的首先是她自己早已残破不堪的灵魂和身体。
而且,那个少年同样痛苦绝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让她在恨意翻滚的间隙,竟会生出一种荒谬的、不该有的悲悯。
而顾南萧……那个同样被那场意外改变了人生轨迹,或许同样活在痛苦和枷锁中的少年。
他背负着沉重的、她无法想象的罪孽感,活得并不比她轻松。
他那绝望的眼神,他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仓皇的逃离,他本能伸出的手……这一切,都让她无法纯粹地、彻底地去恨。
尤其是当她此刻躺在病床上,感受着生命的脆弱时,她似乎更能体会到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对命运的无力感。
这种矛盾,这种撕扯,这种看不到任何出口的绝望,远比高烧更让她疲惫,更像一种慢性的凌迟。
她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冰冷的玻璃罩里,看着外面正常运转的世界,阳光、欢笑、青春……一切都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她无法融入,也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之火在罩子里一点点微弱下去。
顾南萧没有来看她。
或许他不知道她病得这样重,又或许,他不敢来。
那个夜晚之后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再是简单的误会或尴尬,而是一条由鲜血、痛苦和漫长岁月构筑的、深不可测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或许觉得,连靠近都是一种惊扰,一种罪过,一种对她更大的伤害。
这样也好。
江以乐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是该质问他?
歇斯底里地控诉他们家庭带给她的痛苦?
还是该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维持着那可悲的平静?
无论哪种选择,都让她感到精疲力尽,只想闭上眼睛,逃避这一切。
在医院的休养的这几天,巧合得如同命运的刻意安排,又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如同密集鼓点般的声响,仿佛要将整个城市都淹没、吞噬。
和顾南萧转学初那个她忘记带伞的雨夜,如此相似;也和那个他亲吻她额头、却被无情打断的雨夜,遥相呼应,仿佛一个诡异的、无法摆脱的循环。
这雨,像是他们之间所有纠缠不清的缘起与孽障的象征,冰冷,绵长,带着洗净一切的假象,却只留下更深的潮湿与寒意。
她吃了药,那里面有镇定的成分,可以帮助她入睡,却也让她的大脑异常沉重。
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很快沉沉睡去,但大脑却极不安稳,乱梦纷纭。
梦里,一会儿是童年时牵着妈妈温暖干燥的手在明媚阳光下奔跑,笑声清脆如银铃,无忧无虑。
一会儿是刺眼到令人晕眩的车灯和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女人的尖叫划破夜空。
一会儿是顾南萧在画室里调色时安静的、柔和的侧脸,眼神专注。
一会儿又是他父亲那冰冷审视的、如同看着一个已死之人的目光。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碎裂开来,变成医院走廊里那位医生叹息的、带着怜悯的脸,和顾南萧仓皇逃离的、绝望的背影……
所有画面支离破碎,光怪陆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形之网,将她紧紧缠绕,无法挣脱。
不知睡了多久,或许已是深夜。
她迷迷糊糊地,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感官似乎屏蔽了外界大部分声音,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永恒哀歌般的雨声,单调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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