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宏大雨声完全覆盖的动静,如同投入绝对静水面的一粒微尘,漾开了她意识深处最敏感的涟漪。
像是有人,用极其轻柔、极其小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动作,极慢极慢地推开了她病房的房门。
门轴发出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吱呀”一声,轻得仿佛错觉,却又清晰地、如同惊雷般敲在她的心弦上。
紧接着,极轻极轻的脚步声,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猫的脚步。
那脚步带着迟疑和沉重,停在了她的床边,带来一丝窗外渗入的、微冷的湿气和雨水特有的腥味,还有一种……她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此刻却混杂着浓重湿气与悲伤的气息。
一个身影,笼罩在床边的黑暗里,带着一身未干的雨气和无尽的、仿佛要将他压垮的悲伤。
江以乐挣扎着想醒来,想睁开眼睛,想大声呼救,想质问。
但高烧后的极度虚弱和药物带来的沉重作用,像无形的、坚固的枷锁,牢牢禁锢着她的身体和意识。
眼皮如同被粘住,沉重得抬不起分毫。
身体也软绵绵的,动弹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她只能被动地感受着,如同一个被困在自己躯壳里的、无助的灵魂,清晰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连最细微的躲避都做不到。
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紧张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压抑到了极致的、沙哑的、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鼻音和破碎哭腔的声音,在她耳边极近的距离响起。
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和痛苦,几乎不像他平日清冽的语调,像是从撕裂的胸膛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是顾南萧的声音。
“以乐……”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濒死之人的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和勇气。
“对不起……”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神像前绝望地忏悔,又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语无伦次的呓语。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抠出来的,带着血和泪,滚烫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我知道……我不该来……我不配来这里……我不配靠近你……”
“可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我快要疯了……”
声音哽咽着,被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切割得断断续续。
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带着湿意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滚烫的、咸涩的湿意,那是他的眼泪。
“是我……都是我家的错……”
“都是因为我……”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耗尽他生命中所有的氧气和残存的意志,去揭开那个血淋淋的、他试图永远掩埋的、肮脏的伤疤。
“那天……那天雨好大……好大……比我记忆里任何一场雨都要大……像是天漏了一样……”
他的声音陷入了某种遥远的、恐怖到极致的回忆里,带着清晰的、至今未散的惊悸和无法磨灭的创伤。
“李叔叔……就是家里的司机……开车来接我放学回家……”
“路上的积水很深……已经漫过了路基……雨刮器开到最快,也看不清前面的路……玻璃上全是水,世界一片模糊……”
“视线太差了……真的太差了……”
“然后……然后就在那个拐弯的路口……突然就冲出来两个人……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手里还拿着刚买的糖葫芦……”
江以乐的心脏,在听到“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糖葫芦”的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彻骨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冰凉得如同坠入冰窖。
那些模糊的、被岁月尘封的、刻意遗忘的恐怖记忆碎片,如同被惊动的、沉睡的兽群,疯狂地撞击着她意识的牢笼。
一些破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
刺眼的车灯,震耳欲聋的声音,身体被抛飞的失控感,母亲凄厉的尖叫,还有那根掉落在地、被雨水迅速打湿融化的、红艳艳的糖葫芦……
“李叔叔他……他拼命踩刹车,打方向盘……想躲开……可是地上太滑了……车子失控了……真的来不及了……一切都太快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
巨大的痛苦和当年那个坐在后座、被恐惧攫住的孩子的绝望,仿佛再次身临其境,被那场永生难忘的噩梦吞噬。
“我坐在后座……我看着车头……直直地撞了上去……”
“我看着你们……看着你和阿姨……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撞飞……倒在雨水里……”
“我看着你……那么小……像个破碎的娃娃……躺在冰冷的雨水里……浑身……浑身都是血……那么多血……从你身上流出来……混着雨水……流得到处都是……染红了一片……”
他的话语被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哽咽打断,几乎泣不成声。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痛苦的哭声在寂静的、只有雨声伴奏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绝望,像孤狼的哀嚎。
“那么多血……刺眼的红色……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颜色……”
江以乐紧闭着眼睛,泪水却早已不受控制地从眼角疯狂涌出,迅速浸湿了枕头,冰冷地贴着她的脸颊。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或者说因为年幼而记忆模糊、深埋在潜意识里的恐怖画面,随着他破碎而清晰的描述,竟然开始变得清晰、狰狞、具体起来——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的刺痛,身体被巨大力量撞飞的失控感和剧痛,骨头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母亲撕心裂肺的、带着无尽恐惧的呼喊,还有那弥漫在鼻腔里的、令人作呕的、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原来,那些深埋在心底、偶尔会在噩梦中惊醒的恐惧,从未真正离开,只是被时间蒙上了一层纱。
此刻,这层纱被残忍地掀开了。
“救护车来了……声音那么刺耳……我看着你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被抬上救护车……阿姨也受了伤,额头上都是血,她不顾一切地爬到你身边,不停地喊你的名字……声音那么绝望……”
“我跟爸爸跟着去了医院……我躲在走廊角落……浑身湿透,不停地发抖……我听到……我听到医生出来说……说你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多处骨折……内脏……内脏也破裂出血……”
他说不下去了,发出如同心脏被撕裂般的、绝望的呜咽,那哭声里带着深深的、对生命脆弱的恐惧,是对即将失去什么的、最原始的恐惧。
“我听到了……医生说你病危……下了病危通知……说你可能……可能活不下来……让我们……有心理准备……”
那一刻,巨大的、冰冷的恐惧不仅笼罩了当年的他,也穿透了厚重的时光壁垒,狠狠击中了此刻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江以乐。
她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当年的绝望和无助,能感受到生命从自己幼小身体里一点点流逝的、冰冷的触感。
原来,她曾经离死亡那么近,近到只有一线之隔。
原来,她这看似平静的、需要小心翼翼维持的十几年,是建立在一次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和无数次的手术、药物治疗之上的。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后怕和悲伤将她淹没。
“我爸爸……他想尽办法……动用了所有关系……找来了全院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不计任何代价……只想把你救活……”
“我们家……赔偿了你家很多钱……承担了所有的医疗费,后续的治疗费,康复费……我知道……我知道再多钱也换不回你的健康……换不回你本该拥有的……正常的人生……换不回你可以奔跑跳跃的权利……”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深知金钱无用的苍白和深深的无力感。
“我知道你身体一直不好……我知道你活到十八岁可能……”
后面的话,他被汹涌的、几乎要淹没他、让他窒息的泪水堵住,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那个残酷的、关于她生命期限的、如同诅咒般的预言,像一根最毒的刺,深深扎在他心上,也在此刻,透过他的哭泣,狠狠扎进了江以乐的心脏。
他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仿佛来自灵魂最黑暗深处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只有雨声永恒伴奏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碎。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我怕你恨我……怕你看到我……就会想起那天……想起那些痛苦……想起你躺在血泊里的样子……”
“我怕我连……连像现在这样……默默看着你的资格都没有……”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喜欢你……从第一眼在教室里看到你,就喜欢你……你那么干净,那么美好,像一道光……”
他的告白,混杂着无尽的痛苦和深沉的愧疚,听起来不像情话,更像是最绝望的自我审判和控诉,是对自己情感的鞭挞。
“你笑起来……那么好看……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我那个……永远下着雨的、灰暗绝望的世界……”
“但我有什么资格喜欢你?是我……是我家把你变成了这样……是我偷走了你的健康……你的未来……你本该拥有的一切……”
“对不起……以乐……对不起……”
“求你……原谅我……或者……或者就永远别原谅我……让我永远活在忏悔里……这是我应得的……”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决绝和对自己永恒的放逐,艰难地挤出来的。
冰凉的液体,一滴,两滴,带着灼人的、滚烫的温度,落在她放在被子外、冰凉的手背上。
是他的眼泪。
滚烫得,几乎要将她手背的皮肤灼伤,留下永恒的、带着罪与罚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江以乐静静地躺着,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紧闭着眼睛,泪水却早已决堤,如同窗外倾泻的暴雨,无声地、汹涌地宣泄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和巨大的悲伤。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的、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将她彻底淹没。
原来是真的。
她所有的猜测,都是真的。
一字一句,都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更加血淋淋,更加令人绝望。
那个雨夜,改变她命运的肇事者,就是他家的司机。
而他,当时就在那辆车上,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目睹了她倒在血泊中、生命垂危的样子。
这十几年来,她背负着身体的病痛和生命的倒计时,在一次次的手术和药物治疗中挣扎,活在小心翼翼的恐惧里。
而他,则背负着沉重的罪孽感和无法摆脱的心理枷锁,活在那场雨的阴影下,活在对她生命的愧疚里。
从未真正走出来过,他的冷漠,他的孤僻,他的一切异常,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们就像被同一场灾难捆绑在一起的、无法挣脱的囚徒,在命运的捉弄下,上演了这样一场荒诞而悲哀的相遇和……不该发生的心动。
命运,对他们开了一个何其残忍、何其荒谬、何其冰冷的玩笑。
让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靠近,让她对他心动,又在她刚刚触摸到一丝幸福的可能时,用最残忍的方式,揭穿这美好表象下不堪的、血淋淋的真相。
她感觉到他颤抖的、冰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姿态,拂过她的脸颊,替她拭去不断涌出的、滚烫的泪痕。
那动作,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刻骨的悔恨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的温柔。
他的指尖冰凉,却带着灼人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然后,他俯下身。
一个带着咸涩泪水味道、冰冷雨气息和绝望情绪的吻,如同一个郑重的、用尽所有力气的封印,落在了她的眉心,那个他曾经留下过轻柔亲吻的地方。
那吻,冰凉而灼热,短暂而漫长,像一个永恒的、悲伤的、带着罪孽的,告别。
他在她床边停留了很久,久到江以乐几乎要以为天快亮了,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微弱。
最终,他还是直起身,脚步声极轻地,一步一步,如同来时一样,带着一身无法洗刷的悲伤、罪孽和冰冷的雨水,退出了她的房间。
轻轻带上了房门,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睡”,也像是彻底关上了他们之间任何可能的门。
“咔哒”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雨夜里,清晰得如同最终的判决。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雨水气息和他绝望的泪水味道,证明着那个夜晚,那个绝望的忏悔,真实地、残酷地发生过。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哗啦啦地、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世界,像是要洗净所有的悲伤、罪恶、谎言与无奈,却只留下了一片更加冰冷的、无尽的潮湿和深入骨髓的、永恒的寒意。
江以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如同蒙着水雾的天花板,脸上泪痕未干,新的泪水又不断涌出,无声地滑入鬓角。
真相大白了。
以这样一种,让她心碎欲裂、肝肠寸断、如同被凌迟的方式。
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
所有的暧昧,所有的悸动,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刚刚萌芽的希望,都在这一刻,被那场十几年前的大雨和今夜绝望忏悔的泪水,冲刷得面目全非。
只剩下**裸的、无法弥合的伤痛和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条由鲜血、痛苦、罪孽和漫长岁月构筑的、再也无法跨越的、绝望的鸿沟。
鸿沟之上,是再也回不去的,那个有着画室光影、咖啡馆阳光和额间轻吻的,短暂而虚幻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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