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之后，沈淮安再来时，我们之间的氛围变得微妙地不同了。那层厚厚的冰似乎融化了一角，虽然我依旧话不多，但那份尖锐的敌意和刻意的冷漠，却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
他不再带书来，而是带来了笔墨纸砚。他说我字写得秀气，但有骨架，只是缺乏系统指导，可以写得更好。他握着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个遒劲有力、锋芒暗藏的字，那字迹潇洒不羁，力透纸背，完全不像一个传闻中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能写出来的。
“你的字很好，”我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剑”字和“骨”字，忍不住轻声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赞叹，“不像个…”我顿住了，后面的话不太好听。
“不像个纨绔子弟？”他却毫不在意地接了下去，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淡淡的笑，“所有人都这么说。京城里谁不知道沈家有个不学无术、只会惹是生非的小儿子？”
他放下笔，转头看向我，眼神是难得的认真和清澈，仿佛卸下了某种伪装：“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呢？或者说，不完全是呢？”
我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他的谈吐，他的见识，他藏在懒散外表下的敏锐和偶尔流露出的锋芒，还有他为我做的那些看似随意却用心良苦的事…它们拼凑出一个与传闻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和真实的形象。
“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装成那样？”为什么要故意让自己声名狼藉？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高门大院里的日子，有时候…树大招风。做个'纨绔'，反而更轻松，更能让一些人…放心。”他没有细说，但我似乎能模糊地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那并非简单的顽劣，或许是一种不得已的伪装和自我保护。
有一天，他来得特别早，几乎是天刚亮就来了，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说是飞扬的神采，冲散了他眉宇间常有的那层懒散阴霾，眼睛亮得惊人。
“林晏清，”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语气郑重，“我要参军了。”
我正给他斟茶的手猛地一抖，温热的茶水洒了出来，溅湿了桌面。“参军？”我难以置信地重复，脑子里瞬间闪过的是边境苦寒、战事凶险、刀剑无眼的画面。一个太尉府的公子哥，锦衣玉食，前程似锦，就算是个纨绔，也能靠着家族荫庇安稳一生，怎么会突然想去参军？那简直是九死一生的地方！
“西北边境不安宁，突厥屡屡犯边，烧杀抢掠。”他解释道，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和一种真正的向往，那是属于少年人的热血和抱负，“我向陛下上了折子，主动请缨！已经批下来了！”
我看着他脸上那种纯粹的、充满抱负和热血的光芒，忽然间，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答。他不是甘于沉沦的纨绔，他是在蛰伏，在等待一个机会，去挣脱那些束缚他的名声的那些东西，去证明自己真正的价值。
“为什么？”我忍不住又问，声音有些哑，“为什么是参军？”明明可以有更安全的路。
他看着我，眼神灼灼，像是燃烧的火焰：“因为我想证明自己。不是作为一个纨绔子弟，不是作为沈太尉的儿子，而是作为沈淮安。我想用实实在在的军功，换来真正的自由和…话语权。”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意有所指。
那一刻，我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我可能真的从一开始就错看他了。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
“什么时候走？”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三日后。”他顿了顿，忽然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我走之前，可以知道你的真名吗？那个…'晏清'之前的名字。”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那个被埋葬的名字，那个代表父母最初最真挚的平安祝愿的名字，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名字…在喉咙里滚动了几次，最终，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声道出。
“林晏清。”我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叫林晏清。”
他笑了，那笑容明亮得晃眼，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阴霾和伪装，露出了底下那个真实的、热烈的少年：“林晏清…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好名字。这才是配得上你的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叫我的本名，也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了所有尖刺和伪装，没有冷脸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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