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烛泪一层层堆叠在描金烛台上,像某种不祥之物凝结的血。殿内熏着厚重的沉香,却怎么也盖不住龙榻上老皇帝身上传来的,那种混合着腐朽和丹药金石气的、行将就木的味道。
洛清音,平远侯府唯一的嫡女,今日刚被册封的太子妃,正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跪在榻前。指尖在宽大的袖摆遮掩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了太久、即将破土而出的兴奋。
她仍然清晰的记得额骨碎裂的瞬间,痛,真的好痛。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父皇,该用药了。”阿芜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新妇应有的恭顺。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枯瘦的手从锦被中伸出,似乎想碰触她繁复宫装下摆上绣着的金凤。阿芜垂着眼,将药碗又往前送了送,碗沿稳稳地抵在他干裂的唇边。
就在他下意识张口欲饮的刹那——
“报——!”殿门外传来内侍尖利到变调的通传,“陛下!镇国公世子,他、他持剑闯宫,已过了宣武门!”
来了。
她心中冷笑,手腕却稳如磐石,非但没有撤回药碗,反而就着老皇帝因惊愕而微张的嘴,将那一碗汇聚了天下奇毒的“续命汤”,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
“呃……嗬……”老皇帝的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怪响,双眼猛地凸出,死死瞪着她,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黑色的药汁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淌下,污了明黄的寝衣。
阿芜松开手,任由那只价值连城的玉碗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站起身,从发间拔下一根乌木簪,簪尾在烛火下闪过一点幽蓝的寒芒。
殿门在此时被轰然撞开。
苏容与一身玄甲,染血的重剑拖在身后,在光滑的金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脸上、甲胄上溅满了血点,宛若从地狱归来的修罗。那双总是蕴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像淬了冰,直直射向龙榻,或者说,射向站在龙榻边的阿芜。
侍卫们刀剑出鞘,将他团团围住,却无一人敢上前。
“苏容与!”太子穿着大红的喜服,此刻才气喘吁吁地追进来,看到龙榻上的景象,脸色瞬间惨白,“你、你胆敢谋逆!”
苏容与却看都没看太子一眼,他的目光锁死在阿芜身上,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而她迎着他的目光,举起那根木簪,对着惊怒交加的太子,也是对着满殿呆若木鸡的侍卫宫人,轻轻一笑,声音清晰地响彻死寂的宫殿:“殿下,合作愉快。”
染血的龙椅,毙命的皇帝,持凶的“逆臣”,还有她这位刚刚弑杀了“父皇”的新太子妃。这局面,完美得如阿芜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那样。
任务失败了又如何?系统消失前那冰冷的“攻略失败,抹杀程序启动”的警告音犹在耳畔,但她不在乎了。既然不能靠所谓的“爱意值”活下去,那就用这滔天的权势,为自己挣一条生路!嫁给太子是第一步,借他之手毒杀皇帝是第二步,而将这弑君之罪,巧妙地、不留痕迹地引向一直与自己作对、且拥有兵权的苏容与,是第三步。
一石二鸟,从此,再无人能掣肘于她。
然而,预想中太子下令擒杀苏容与的场景并未立刻发生。
死寂的大殿里,先响起的,是一声低笑。
那笑声起初很低,带着气音,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仿佛要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是苏容与。
他在满殿惊惧的目光中,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滑稽的戏码。他笑得眼泪几乎都要沁出来,染血的玄甲随着他的笑声轻轻震颤。
“阿芜,”他终于止住笑,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唤她的闺名,一步步朝她走去,围着他的侍卫竟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一条通路,“我的好阿芜……你总是这么聪明,又这么……自作聪明。”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让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与他本身那种清冽的、带着一丝药草苦意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你猜猜看,”他俯下身,气息拂过阿芜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为什么你上次把匕首送进我胸膛的时候,会刚好偏了一寸?”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九十九次刺杀!系统发布的,所谓的“攻略任务”!每一次,阿芜都以为是他运气好,或者武功太高,才能在最后关头避开要害,导致“爱意值”始终无法圆满,最终任务判定失败……
难道她猜的不错?
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极其强硬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着木簪的手指。他的力道大得惊人,不容抗拒。
簪子“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太子,包括那些侍卫——惊恐万状的注视下,他执起她那只刚刚毒杀了皇帝、还沾着些许药汁残痕的手,低下头,将一个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吻,烙印在她的指尖。
他的唇是热的,舌尖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凉。
“因为我在等你啊……”他抬起眼,眸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疯狂和炽热,“等我娇养的小狐狸,磨利了爪子,学会了咬人,终于……替我弄死了这个老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
“现在,”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像终于完成了某件期待已久的杰作,目光扫过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的太子,最后落回她震惊到失语的脸上,宣告般一字一句道:“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你了——”
“我的,共犯。”
整个太极殿,只剩下他低沉而愉悦的笑声,和阿芜骤然停滞的心跳。苏容与的笑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愉悦和满足。那笑声撞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又反弹起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激起一阵寒栗。
阿芜,或者说,现在的太子妃,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指尖被苏容与吻过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过,残留着一种奇异又危险的触感,顺着血脉直抵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九十九次刺杀……每一次都差之毫厘……不是她技艺不精,也不是他运气太好,而是他……他一直在看着她?像驯养一只不听话的兽,看着她一次次亮出爪牙,又一次次被他“恰好”制住?他早就知道她的任务?甚至……在利用她?
洛清音是谁?
她自己又是谁?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务失败、系统消失更让她感到心悸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望。
太子的脸色已经从惨白转为铁青,他指着苏容与,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苏容与!你……你胡言乱语!你们……你们是一伙的!弑君!你们是弑君逆贼!”
苏容与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阿芜脸上移开,轻飘飘地瞥向太子,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敬意,只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太子殿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染血的重剑随意地杵在地上,支撑着他挺拔却透着慵懒杀意的身躯,“陛下突发恶疾,药石罔效,不幸驾崩。臣闻讯心急如焚,特来护驾,可惜……晚了一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龙榻上已然气绝的老皇帝,又落回太子那张惊惶失措的脸上,“至于太子妃……她方才受惊过度,言行无状,殿下难道要当真?”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场惊心动魄的弑君大案,定性为“突发恶疾”,将他自己的持剑闯宫,说成是“护驾”,而阿芜那明确的弑君举动和“合作愉快”的宣言,则成了“受惊过度,言行无状”。
“你……你颠倒黑白!”太子气得浑身发抖,环顾四周那些噤若寒蝉的侍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宫拿下这个逆贼!”
然而,侍卫们面面相觑,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却无一人敢动。镇国公世子苏容与,年少掌军,权倾朝野,其麾下玄甲军更是骁勇善战,此刻恐怕已控制了宫禁。老皇帝已死,太子……看起来并不可靠。局势未明,谁敢轻举妄动?
苏容与嗤笑一声,不再理会色厉内荏的太子,重新看向阿芜。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的手,而是拂开了她额前一缕微乱的发丝,动作堪称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吓到了?”他低声问,眸色深沉,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别怕,阿妩。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的指尖冰凉,触到她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阿芜猛地回过神,眼底的震惊和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和重新燃起的、不屈的野心。
她明白了。从一开始,她就落入了苏容与精心编织的网中。所谓的攻略任务,或许根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或者是被他巧妙利用的一环。他看着她挣扎,看着她失败,看着她另辟蹊径,甚至……默许并推动了她毒杀皇帝的行动。
“游戏?”阿芜轻轻重复,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却又异常冷静,“世子爷的游戏,代价未免太大了。”
苏容与笑了,这次是真正开怀的笑,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愉悦:“不大,怎么配得上你?”他凑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九十九次,你每一次靠近我,刀刃贴着我心跳的感觉,都让我……兴奋不已。”
“阿妩,我们才是同类。”
同类。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刺入阿芜的心底。她想起自己为了任务不择手段,想起自己毫不犹豫地毒杀皇帝,想起自己对权力的渴望……是啊,他们或许真是同类,在野心和疯狂的泥沼中相互凝视的怪物。
太子在一旁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低语,看着苏容与对阿芜那近乎占有的姿态,终于彻底崩溃:“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本宫要……”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苏容与身后的玄甲亲兵,已经无声无息地上前,冰冷的刀锋架在了太子的脖颈上。
“太子殿下悲痛过度,精神恍惚,”苏容与语气平淡地吩咐,“扶殿下下去休息,好生‘照料’。”
“是!”亲兵领命,毫不客气地将试图挣扎叫骂的太子拖了下去,声音迅速消失在殿外。
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具逐渐冰冷的帝王尸体,和满殿狼藉的沉默。
苏容与转过身,面向空旷的大殿,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然后,他回头,向阿芜伸出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沾染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走吧,我的共犯,”他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势在必得,“该去收拾残局了。这万里江山,染血的龙椅……从今往后,有你一份。”
阿芜看着那只手,又抬头看向苏容与那双深不见底、映着烛火和她身影的眸子。系统消失了,任务失败了,她以为自己走上了另一条孤注一掷的绝路。却没想到,绝路的尽头,等着她的,是这个她曾九十九次试图杀死,却也阴差阳错将她“培养”成如今模样的男人,向他伸出的、通往权力巅峰的……邀请函。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又无比清醒的味道。
她没有立刻去握他的手,而是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支跌落在地、沾染了尘土的乌木簪。她仔细地用袖口擦去簪尾的灰尘和一点不易察觉的蓝芒,然后,稳稳地、重新簪回了自己的发间。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眼,迎上苏容与始终等待、并无不耐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个与他之前有几分相似的、带着冷冽和野心的弧度。
最终,她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入了那只染血、却无比温暖有力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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