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的七月太热，路边花草都蔫儿成结，来来往往的路人大多行色匆匆，生怕被太阳烤焦。
“七月像火炉，知了也吵。”唯独有个边吃冰棍边四处张望的姑娘格格不入，还有空停下来点评两句。
“小满，这里这里！”
一路磨磨蹭蹭，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老爹，温如莹撇撇嘴快步走过去。
“温从谦同志，看看这大热天，您是想让如花似玉的闺女晒成煤炭嘛，来这么晚，强烈谴责！”
“好的温小满同学，我错了，给你带了周奶奶家的绿豆糕谢罪，上车吧。”
看到绿豆糕，温时宜馋的不行，解开包装就开始大快朵颐，也不计较老爹迟到的恶行。
“爸爸你知道李老师多过分吗，给我们布置暑假作业竟然还……”
温时宜一向话多，坐在电动后座也不安分。
“小满别乱动，等会儿爸还有个家访，一会儿把你送回去了，你直接去隔壁宋婆婆家里玩儿。”
“好的遵命。”
温如莹早习惯了父亲的尽责，苏城这个小镇地处偏僻，老龄化也严重，大多数青年才俊都愿意去大城市工作。而温爸则主动申请支教，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待就是大半辈子。
“宋婆婆~”
“唉，在这儿呢，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我们家小满放学啦。”
宋婆婆的院子就和他们靠着，左右街坊时长走动，温如莹长得水灵又嘴甜，常常逗着老人直乐。
“来来来，小满有口福啦，婆婆刚冰好的豆腐脑。”
宋婆婆端来一大盆豆腐脑，划成整齐的几大块，上面撒上冰糖，瞧着是真诱人。
温如莹看得两眼放光，迫不及待挖上一大勺到碗里，嘴里倒是甜：“谢谢宋婆婆，您的手艺最好了，我爱死你啦嘻嘻。”
冰冰凉凉的豆腐块一抿边化，沁着白糖又甜丝丝的，好像能将外头的炎热一扫而空。
温如莹吃的啧啧称奇，那副小馋猫模样让一旁的宋婆忍俊不禁。
“小满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哈，喜欢的话一会儿多乘几块带回去，给你阿爸也吃点哦。”
“好嘞宋婆婆，您最好啦~”
“也不知道我那外孙喜不喜欢吃这豆腐脑，他们大城市能吃惯嘛。”
听着宋婆一旁好似自言自语的喃喃，温如莹几下干完碗里的豆腐脑：“安心啦阿婆，肯定喜欢的！我温小满拍着胸脯起誓。怎么会有人不爱吃您做的豆腐脑。”
宋婆被哄得高兴：“行，我信小满，那小满也要答应我，等回头我那外孙来了，小满带着他玩儿。”
“放心阿婆，保证完成任务。”温如莹装模做样的宣誓，眼睛还死死盯着盆里的豆腐脑，“我再来一块儿嘿嘿，实在太好吃了。”
终于吃饱，她瘫在摇椅上昏昏欲睡，和宋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对了阿婆，您总提到您那宝贝外孙，他怎么还不来啊，我都听您念叨几年了。”
那时的温如莹还太小，不懂有的人是一辈子想见却见不到，她昏昏欲睡却也忽略了一贯温和的宋婆眼里那化不开的忧伤。
只在意识模糊间听到朦胧的叹息。
暑假或许是学生时代最珍贵的宝藏，反正对于小学生温如莹来说，暑假便是天堂。
她热情又健谈，自然人缘好，在苏城这一方小镇上宛如小霸王一样走街串巷。
“小满快看，为什么这个透明的珠子能在阳光下变色呀。”
齐欢歌，温如莹的头号小跟班，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用温如莹话来说就是：人乖也乖，就是笨。
“欢歌呀，我都跟你说八百遍了，阳光照射下刺在你眼里的变化，这哪是变色呀。”
“行吧，对了小满，温叔又不在家么？我爸老想喊你们去家里吃饭呢。”
“还不是又去一对一给人家补习去了呗，你也知道温老师他一向如此。”
温如莹百无聊赖地嗦着棒棒糖，和齐欢歌走在街上。
天气还是热的要命，除了他们这些闲不下的小孩儿，街上几乎没人。
随便逛了逛，温如莹也嫌热：“欢歌，你去我家玩儿吧，我们还能去宋婆婆那儿吃点冰粉，这天太热了。”
“行啊。”
两个小朋友溜回家，刚进院子门，温如莹就操着那大嗓门乱喊。
“宋婆婆~阿婆阿婆。”半天不见人应，温如莹探着脑袋瞅隔壁院子，“哎？阿婆怎么不在啊。”
齐欢歌乖乖坐在院门口阴凉处，看着温如莹发呆。
“欢歌你没口福了，宋婆婆不知道去哪儿了，咱们进去吃冰棍儿吧。”
温如莹屁颠颠跑去冰柜里一阵乱翻，选了最爱的小布丁就往嘴里放。
“小满，电话响。”客厅传来齐欢歌的叫唤，她不敢耽搁，随手把冰棍儿扔给小姐妹。
客厅的座机用的少，一般都是爸爸的电话，爸爸的电话就意味着给学生补课忘带什么资料，她可不敢耽误温老师的工作。
“温老师好，您又……又忘带什么东西了呀。”温如莹嗦着冰棍儿，含糊不清的说。
“小满，你去宋婆婆家拿上老人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在她花色的盒子里，之前宋婆给你发压岁钱的时候拿出来过，快去找找。找到后来趟苏城一医院，路上注意安全。”
温从谦很少这么严肃的说话，就是在学校里教书时也是一贯温和的，偏偏这次他说的极快，声线中带着藏不住的疲惫和哀伤。
饶是温如莹还是个孩子，不懂那么多言外之意，也还是被唬住，难得没做十万个为什么，只懵懵懂懂地跑去隔壁院子，连最爱吃的冰棍儿也被搁下。
“小满，怎么啦？”
顾不上身后齐欢歌的询问，温如莹着急地寻找盒子，内心隐隐升腾出不安的感觉。
“欢歌你先回家，我有点事先出去一趟。”
打上车一路疾驰，温如莹无助的下车，只看见她那原本该如松柏一般挺拔的父亲，此刻垂头丧气地站在医院门口等她。
“爸爸！”温如莹跑过去，和温从谦对视的那刻愣住。
她的父亲一贯温和的眼睛里乘着那时的她看不懂的忧伤。
来不及解释，温从谦抱起女儿直往医院跑。
忙忙碌碌缴费、登记、签字，等到好不容易歇下来，温从谦颓然地靠着墙。
虽然从头到尾都只是被安排在护士站坐着，但心底的不安愈加浓烈，温如莹见终于停下，挪步朝父亲走去：“爸爸，发生什么了？”
她努力张开小手握住父亲的大手，渴望用微薄的温暖感染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
温从谦勉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小满，你还那么小，我本不愿意让你经历那么多伤心难过的事。那太残忍了。”
“阿婆她出事了是吗？”温如莹确实小，才十岁的她不懂大人的隐喻，不懂化不开的哀伤。她只是隐隐感觉那个从小看她长大，晚上哄她睡觉，给她扎好看的辫子，会给她变着花样做甜食的婆婆，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前年妈妈在医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跑来跑去，看着很难过的样子。”温如莹垂着头，大颗泪珠不受控地滴落，掉在地板上化开，“那个时候你跟我说，妈妈她自由了，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会过上更幸福的生活。”
听着女儿哽咽的话语，温从谦轻轻抱住温如莹：“我们小满最懂事了，爸爸说过的话都记着呢。天不垂怜我们小满，我越不想让你那么早经历生死，好像越是无能为力。”
“但是爸爸你不是说，人活着是幸运，要好好的继续生活，死去也是幸运，要自由自在去做活着时做不了的事情。所以我不害怕。”
尽管小孩的身躯显得那么弱小，温如莹还是尽力拥抱着父亲，希望能给他更多的支持和温暖。
说不害怕是假的，她虽然小但到底经历了些事情，也从沉默中读懂了那些可能发生。她最亲的阿婆，自出生起除了父母待她最好的人。母亲走后，父亲强行走出阴霾，为了她更加忙碌，那么多个孤独的夜晚，都是宋婆婆轻拍着她，给她唱摇篮曲哄着睡着。
那么好的阿婆，分明昨日还做了一大盆豆腐脑给她，心心念念半辈子的孙子到头来也见不上一面。
手术不知做了多久，医生出来时，温如莹只觉得腿都麻木，耳边传来不甚清晰的对话。
“患者家属还是没来吗？”
“医生，她老人家很早以前就自己住在这里了，手机犁头也只有我们这几个街坊邻居的电话，我实在也不知道她亲人还在不在。”
“节哀，准备后事吧。”
后来很多年以后，温如莹已经长大成熟，明白了摇头的隐晦与节哀的含义，可她还是不理解，亲人的离世本就是场漫长的潮湿，能好好的哀伤一回已经是幸运的了。
后面的事温如莹已经记不太清了，每次想到都像做梦一般，父亲的眼泪、邻居的哭泣、桌上新鲜的豆腐脑还有大家拼凑起来的葬礼。
都是老街坊邻居了，倒也办的热闹，都说葬礼就要热闹喜庆，所谓喜丧。
温如莹尚且搞不清父亲他们的强颜欢笑，也没法像齐欢歌他们那样痛快哭一场，她只是沉默着，沉默着看向宋婆婆的遗像。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小满，那儿怎么啦，围了好多人啊。”齐欢歌到底孩子心性，这会儿已经恢复如初，舔着冰棍儿看热闹。
温如莹沉默地摇着头，她视力不错，这会儿只看见人群的主人公递给她爸一张卡片。
温从谦他们接过身份证，仔细核验确实不假，这才勉强相信。
“您说您是宋婆的女婿，那这两位是……”温从谦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衣着华贵的男女，看着的确是大城市出来的人，浑身贵气还带着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优越感。
“这位是我现在的爱人，我前妻去的早。这小子是她老人家的外孙，毕竟可能是她老人家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还是想着来看看呢。”
这话说的虚假，也不知道从哪儿打探的消息，老人生前从不露面，绕是他们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却也从不知道宋婆还有这几位大城市来的后辈。
人一走，倒是上赶着来看了。
可到底是亲外孙，温从谦他们也常听宋婆念叨：“那就请吧，丧礼简陋，贵在心诚。”
说到这，他上下打量一番来人，除了那个从头沉默到尾的小男孩穿着朴素黑衣，这两个大人倒是穿得花里胡哨，让人不忍直视。
温从谦心底叹气，拿出准备的黑花别在男孩得衣襟上：“小朋友，去送送你外婆吧。”
走进礼堂，衣着华丽的女人便摆出一副嫌弃的神情，用手帕捂着鼻子，仿佛有什么脏东西在发臭。
“小满，他们是谁啊？”不远处的齐欢歌小声和温如莹咬耳朵，“那个女人穿得这么好看，表情倒是像吃了狗屎。”
“不知道。”温如莹感到疲惫，要按往常她准被逗得不行，此刻却再没力气发笑。
直到他们走近，她才发现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看着竟是比自己还小很多的样子。
男孩瘦瘦小小，像根没发育的豆芽菜，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丝毫悲伤。
男人女人都没跪下磕头，只有小男孩老老实实接过香，磕了三下重重的响头。
温如莹盯得紧，毫不掩饰的目光上下扫着男孩，这样直白的视线很快被发觉。
男孩左右扫了一圈后对上她的眼神，也是这一刻，温如莹确认，眼前这个男孩就是阿婆心心念念却从未相见的外孙。
他们的眼睛确实挺像的，可能男孩是随了母亲的长相，加上营养不良的模样，整个人都看着蔫蔫儿的没有棱角，和身边衣着光鲜的两个大人形成鲜明对比。
确认真相后，温如莹收回视线，心底竟生出丝丝悲凉。
当然，那时的她还不懂这种没由来的情绪，只是替阿婆不值，自己等了那么久的亲人，生前从不过问，死后倒是来看了，一个个看着也毫无诚意，连悲伤都懒得装。
想到这，温如莹决定再为阿婆做最后一件事，至少她泉下有知会欣慰一些。
温如莹缓步走向刚祭拜完面无表情的男孩，在隔着几寸的位置站定：“你……你是不是宋婆婆的外孙？”
半天没得到回应，眼前的男孩只是沉默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一旁的大人也漫不经心瞥她一眼，可能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也不予理会。
“我知道你是，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从不回来看看阿婆，但阿婆很想你，她经常提到你，也总是同我们讲起以前的事。”温如莹很紧张，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还算镇定和诚恳，“我觉得你应该给阿婆一个解释。她很爱你。”
说完一堆话温如莹有些口干舌燥，周围闹哄哄无人注意他们这个小角落。
而眼前的男孩也好像听不到一般，没有任何反应，比温如莹见过的大海还要安静。
或许是觉得气恼，又或许是委屈，总之小孩的想法都直来直去，只是想做便去做了。
所以那时的温如莹也不管不顾的狠狠推了男孩一把。
她眼里含着泪，终于对宋婆婆去世这件事有了实感，也在心里对宋婆婆道歉。
阿婆，明明答应你要好好照顾您外孙的，但我还是忍不住推了他，您明明那么期待和他见面，可直到去世才能见上一面，我真得没办法不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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