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向哲猛然惊醒，坠入幽闭恐惧的梦魇，又在恐惧袭来的瞬间将其压制。经验让他立刻意识到身处何地，明白这并非警报之由，但古老的猿类本能仍在意识殿堂里高喊着困住了！困住了！短暂地耀武扬威。
该死的猴子本能。他浑身冰冷，蜷缩在几乎容不下躯体的狭小空间里，感觉有上千根细针正从麻木的灰白皮肤中退出——还有从更私密部位抽离的导管——整个过程毫无温柔可言。
对于休眠舱而言不过是常规操作。他本想认为自己真的憎恶休眠舱，但眼下这对人类种族任何成员而言都并非可选项。
刹那间，他以为这就是终点；自己被唤醒却未获自由，反而被囚禁在冰冷的玻璃罩内，在这艘载满冷冻尸体的巨大空船上无人听闻、无人注意，永远驶向深空的无尽虚无处。
原始的幽闭恐惧感再次攫住他。他正拼命抬起双手拍打头顶透明舱盖时，密封装置突然嘶鸣开启，船舱内稳定刺目的灯光取代了原本昏沉无向的光源。
他的眼皮几乎没颤动。早在唤醒他神志之前，休眠舱就该为这次苏醒做足了身体准备。迟来的疑虑浮上心头：莫非出了差错？毕竟能让他复苏的情况屈指可数。但没听见警报声，舱内极简的状态读数也全是安全的蓝色条状。除非连显示都坏了。
方舟舰吉尔伽美什确实被打造得能延续极为漫长的时间，运用了喻向哲的文明从先辈冰冷干涸的双手中所能攫取的每一分工艺与科技。即便如此，若有选择，没人会信任它——人类怎能相信任何机器、任何人手所造之物，能在这趟旅程所需的骇人时光中屹立不倒？
生日快乐！你现在是史上最老的男人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赶紧给我爬起来，你这懒骨头。我们需要你。
喻向哲的视线聚焦在一张面孔上，名义上是女性的脸。它坚硬、布满皱纹，有着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颧骨，头发和他自己一样贴着短茬。休眠舱对人类头发并不友善。
雅拉：吉尔伽美什号首席密钥组工程师。
他开始想开个玩笑，说从没想过她会需要自己，但含糊的吐字让笑话说了一半就烂在嘴里。她听懂了大意，投来轻蔑的一瞥。
需要不等于想要 ，老家伙。起来。把你宇航服的纽扣系好——屁股都露出来了。
他佝偻着身子像百岁残废般爬出棺材状的休眠舱，在攀爬晃荡间想起这里曾是自己安眠的……
史上最老的人现在算什么？雅拉的话猛然点醒了他。"喂，"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多久了？我们飞出多远了？" 我们甚至还没飞出太阳系吧？但既然她都那么说了...肯定已经飞出去了... 恍惚间他仿佛能穿透逼仄的舱壁，突然感知到舰体外那片广袤虚无——自冰河时代以来，自上古帝国数千年前的岁月以来，再无人类涉足的深渊。
核心船员休眠室逼仄不堪，仅能容下他们二人和成排的休眠舱：他自己的舱盖敞开着，旁边还有两具空舱，其余舱体内则沉睡着尚未完全死亡的紧要船员，以备不时之需。雅拉穿过舱室打开舱门，转身望来时，脸上惯常的讥诮神色已然消失。
一千八百三十七年，喻向哲。至少吉尔伽美什号是这么显示的。
喻向哲跌坐回休眠舱边缘，双腿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他……他还撑得住吗？你检查过……”零碎的语句在他脑海中不断断裂。“你苏醒多久了？货舱和其他人……都检查过了吗？”
你从温柔乡里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值守九天了，喻向哲。我核对了所有数据。完美无缺。当年建造这艘船的家伙们干得漂亮。
“完美？”他听出这个词里的犹疑，“那所有人都……”
“完美指的是货舱休眠舱有4%的故障率，”她冷冰冰地说，“考虑到将近两千年的航行，我觉得算合格了。本来可能更糟。”
"对。是的，当然。"他又站起身朝她走去，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冰冷的地板，此刻正试图分辨舱段是在加速、减速，还是仅仅依靠自转产生人工重力。显然某种力量把他固定在地板上。但如果真存在能区分各类人造重力微妙差异的感官，那肯定是他的祖先未能进化出来的能力。
他极力不去思考百分之四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也不愿想那个方便的客观词汇"货物"所指代的，其实是人类幸存者的绝大部分。
“所以到底需要我干什么？”毕竟其他人都还在沉睡，当指挥组、科研组、安保组和工程组的绝大多数成员仍冻结在无梦的冬眠舱里时，究竟要多离奇的状况才非得把他唤醒？
“收到一个信号。”雅拉紧盯着他的反应说道，“我就知道这话能让你动起来。”
他满腹疑问地跟着雅拉穿过通往通讯舱的通道，但雅拉只是以折磨人的速度大步前行，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任由他跌跌撞撞地跟着，双腿仿佛每走几步就要背叛他似的。
正如喻向哲预料的那样，谭玺是第三个早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紧急状况，都需要吉尔伽美什号的舰长、总工程师和古典文明专家到场。但雅拉的话已经完美解释了原因——一个信号 。在这茫茫深空中，这信号意味着什么？要么是全然陌生的外星造物，要么就是旧帝国的遗产，后者正是喻向哲的研究领域。
信号非常微弱且严重失真。吉尔伽美什号花了太久时间才识别出它究竟是什么。我需要你看看能从中解析出什么。谭玺是个瘦小的男人，鼻子和嘴巴都像是从一张更宽大的脸上移植过来的。喻向哲记得他的指挥风格兼具激进动员与知人善任的特质。明明几天前喻向哲还在这道严厉目光注视下进入休眠舱，但当他试图回忆具体天数时，却触碰到一片无法跨越的灰色地带——那种时间感知错位的朦胧感。
显然，两千年光阴足以造成这种混乱。几乎每分钟他都会重新意识到，他们能站在这里已然是荒谬的幸运。符合预期 ，就像雅拉说的那样。
信号源在哪里？"喻向哲追问，"在我们预估的坐标上吗？
谭玺只是点头，面色沉静，但喻向哲却感到一阵电流般的战栗窜过脊背。它就在那里！自始至终都是真实存在的。
吉尔伽美什号并非漫无目的地遁入虚空，以逃避身后那个濒临终结的世界。他们还不至于疯狂到那种自杀式的地步。这艘飞船一直遵循着从旧帝国遗迹中搜集的星图航行——那些珍贵资料有的来自失效的卫星残骸，有的来自飞船碎片，还有的来自轨道空间站的残壳，里面蜷缩着早已被真空风化的地球昔日统治者尸体。当冰河肆虐下方星球时，正是真空环境和稳定轨道保全了这些数据。
而在这些遗物之中，便有详细记载古人银河系足迹的星图。
他们将信号展示给他看——那是吉尔伽美什号的仪器从遥远太空中接收到的讯息。这段不断循环的播报相当简短，根本没有系外殖民地那种繁忙的无线电通讯。考虑到已流逝的时光，后者确实太过奢望。
可能是警告信号，"谭玺推测道，"如果真是这样，而那里又存在某种危险，我们必须弄明白。
即便真有什么危险，"喻向哲轻声反问，"我们又能采取什么具体措施？以现在的航向修正幅度，我们还能避开那个星系吗？
“我们可以做准备，”雅拉务实地说，“如果是某种我们没侦测到的宇宙现象，而且不知为何没摧毁信号发射器，那可能得尝试改变航向。如果是......瘟疫、敌对外星人之类的......那......反正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打赌威胁早就不存在了。”
“但我们有星图。最坏的情况，我们也能为下个世界规划航线。”谭玺指出，“大不了借他们恒星的引力弹弓加速，然后继续赶路。”
此刻喻向哲早已无视了他的话，弓着背坐在那里，耳机里播放着吉尔伽美什号破译的信号波形，眼前光屏跳动着频谱分析图，同时从数据库调出参考文献进行比对。
他不断调整吉尔伽美什号的信号解析参数，尝试用那个消亡文明所有已知的编码算法进行破译。这套流程他演练过无数遍——多数情况下信号加密方式会超出当代密码学的破解能力；偶尔能解析出语音，却又是无人能解的问题语种。
他边听边运行解密程序，突然有词语开始从那个消逝的黄金时代的正式古语中跃出——那个既充满奇迹与丰饶，又具备骇人毁灭能力的远古年代。
他自信地宣布道："帝国语 C 型。"这是已知语言中较常见的一种，只要他的大脑能正常运转，如今清理干净后翻译起来应该易如反掌。终于，一条讯息像花朵般在他面前绽放，用冰河时代前就已消亡的语言，吐露出简短精要的内容。
“搞什——”谭玺怒气冲冲地开口，却被喻向哲抬手制止。后者任由完整讯息再次播放，享受着这一刻掌握话语权的优越感。
"这是求救信标。"他宣布道。
"意思是'滚开'的那种求救？"雅拉追问道。
“就像‘来救我’的那种求救信号，”喻向哲直视着他们说道，在他们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希望与惊奇的初芒，“即使那里没有人——几乎肯定没有人——也会有科技产物，正常运转的科技。某个等待了我们数千年的存在。专为我们而来。”
这一刻的启示如此震撼，以至于他们对他那种普遍而轻微的反感几乎烟消云散。他们如同三位牧羊人，正引领着人类羊群前往应许的新天地。他们是未来的奠基者。
谭玺突然拍手道：“很好。干得漂亮。我会让吉尔伽美什号及时唤醒关键人员开始减速。我们赌赢了。”没人提起那些被留下的人，那些连参与机会都没有的同胞，也没人提起其他几艘选择不同航线的方舟——地球在毒潮吞没前吐出了最后一批幸存者。“你们俩都回休眠舱去。”距离信号源至少还有一个世纪的寂静航程，冰冷如死。
“让我保持半班轮值状态吧。”喻向哲条件反射般请求道。
谭玺猛然瞪向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初就反对喻向哲入选核心船员——太老、太自恋、对他那点破学历优越感爆棚。“凭什么？”
因为太冷了。因为那感觉像死了一样。因为我害怕自己醒不过来——或者你不来叫醒我。因为我害怕。但喻向哲轻松地耸了耸肩。"以后有的是时间睡觉，不是吗？至少让我看看星星。就守半班，然后我就去睡。能有什么坏处？"
谭玺不满地嘟囔着，但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回去的时候告诉我一声。要是你最后一个守夜——"
"记得关灯，明白。流程我都熟。"其实这套流程包含复杂的飞船系统双重检查，不过吉尔伽美什号本身会完成大部分繁重工作。所有核心船员都受过相关训练。这比照着清单念还简单：纯粹是猴子都能干的活。
谭玺摇着头大步走开，喻向哲朝雅拉使了个眼色，可她已经全神贯注地检查起工程读数，专业素养始终如一。
然而后来，当他坐在穹顶舱内，凝望着那片与人类先祖可能熟知的星座相隔两千光年的外星群星时，她主动过来陪他。两人焦躁不安地静坐了十五分钟，谁也没开口。彼时谁都无法将那个提议说出口，但通过挑眉和欲言又止的手势，他们最终褪去宇航服，在冰凉的地板上紧紧相拥，而整个宇宙正在头顶温柔地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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