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们把核心组成员全部从停尸间唤醒——喻向哲几乎是最后一个现身的,拖着麻木的双腿踉跄走出,浑身发抖。不过比起大多数人,他的状态还算不错。那段短暂的个人时光(虽然对世界而言已过去一个多世纪)让他恢复了活力。此刻他环顾四周,大多数人上次睁眼时,吉尔伽美什号还航行在与濒死的地球同一片的太阳系中。
简报室里挤满了人,个个面色灰败,剃着光头,有的形销骨立,有的浮肿不堪。几个人皮肤上浮现着诡异的苍白斑块——喻向哲猜测那可能是休眠过程的某种副作用。
他看见了谭玺,在一群人中显得格外清醒。这位任务指挥官想必下令提前唤醒自己,好在这满屋行尸走肉间展现他那种明亮而利落的掌控力。
喻向哲逐个核对部门名单:指挥部、工程部、科学部,看起来还有整个安保部。他试图与雅拉眼神交流,但她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举止间丝毫看不出一个世纪前曾有过的那段情愫。
很好。"谭玺的尖利嗓音让最后几个踉跄进门的人也不得不竖起耳朵。"我们到了。根据工程师报告,我们仅损失了百分之五的货物,系统损耗率约百分之三。我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精神胜利与意志力的证明。你们所有人都该为我们的成就感到骄傲。"他的语气充满戾气,绝非祝贺,果然他继续说道:"但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各位都知道,这里本该是旧帝国舰队经常造访的星系。我们选择这个坐标,是因为这是最近的系外宜居带,甚至可能打捞出可用科技。计划你们都清楚:我们掌握着他们的星图,附近还有几个类似据点——相比我们已经平安跨越的星际距离,这些不过是短途跳跃。
或者说只要百分之五的差错 ,喻向哲心想,但没有说出口。从古典主义学者的角度来看,谭玺对帝国在这个星系存在程度的信念也纯属臆测——就连"旧帝国"这个称谓也令人恼火地不准确。不过其他人大多显得昏昏沉沉,根本无暇思考这些字眼背后的含义。他又瞥了眼雅拉,但她似乎只专注地盯着指挥官。
你们多数人不知道的是,吉尔伽美什号在进入星系时截获了这个星系发出的传输信号,经识别是自动求救信标。这意味着该星系存在尚在运作的科技。"他赶在有人提问前继续说道:" 吉尔伽美什号已计算出飞行方案——先借助恒星引力减速,返航时将低速掠过信号源所在行星,进行近距离探测。
此刻他的听众们开始清醒过来,此起彼伏的提问声浪被谭玺挥手压下。"没错,就像承诺的那样——一颗位于宜居带的星球。虽然已过去数千年,但宇宙不在乎。它就在那里,而古帝国还给我们留了份礼物。"他喉结滚动着,"可能是厚礼,也可能是灾祸。我们必须万分谨慎。提前说明:信号并非来自行星本身,而是某种卫星——可能只是个信标,也可能藏着更多玄机。我们会尝试建立通讯,但不敢保证成功率。"
"那颗行星呢?"有人追问。谭玺朝科学组负责人徐丹心抬了抬下巴。
现阶段我们不愿妄下结论,"这位身形纤瘦的女性开口道——显然又是个彻夜未眠的工作狂,或许天生就具备临危不乱的特质。" 吉尔伽美什号在航程中做的分析显示,该行星体积略小于地球,与恒星的距离近似日地距离,且具备所有必要元素:氧气、碳、水、矿物质......
"那为什么不直接表态?为什么不直说?"喻向哲认出了说话者——安保队长贾斯汀。对方的下巴和脸颊严重红肿脱皮,喻向哲突然想起这人当初死活不肯为休眠舱剃掉胡子,现在显然正为此付出代价。
我记得他为此和工程部争执过 ,他心想。按照他个人苏醒后的时间感知,那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正如他上次苏醒时注意到的,休眠技术显然存在缺陷。虽然喻向哲确实感受不到离开地球后流逝的这几个世纪,但意识深处仍能感知那段被吞噬的时光:如同面对令人窒息的恐怖荒原,或是想象力的炼狱。他发现自己对再次进入休眠产生了强烈的抗拒。
老实说为什么?"徐丹心欢快地回应道,"因为这好得不真实啊。我要彻底检修仪器——那颗行星和地球相似得令人难以置信。
环顾四周突然变得难看的脸色,喻向哲举起了手。"但这当然像地球,"他脱口而出。投向他的目光并不友善:有些只是厌恶地皱起眉头,但更多的是带着恼怒。这个该死的古典学者现在又想干什么?就这么急着吸引注意力?
这是个地球化改造工程,"他解释道,"如果它像地球,恰恰说明工程已经完成——或接近完成。
"没有证据表明古人真正实践过地球化改造,"徐丹心告诉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贬低。
让我带你们查阅档案:在他们的著作中提及了上百次。但喻向哲只是耸了耸肩,看透了这其中的作秀成分。"确实有,"他告诉他们,"就在外面。我们正径直朝它飞去。"
“好!”谭玺拍了拍手,或许是因为自己连续两分钟没听到自己的声音而有些恼火。“你们各自都有任务,现在就去准备。徐丹心,按你提议的检查仪器设备。我要我们在接近时对行星和卫星进行全面勘测。雅拉,在我们接近恒星引力井时密切监视飞船系统——吉尔号太久没做直线飞行以外的动作了。贾斯汀,让你的人重新熟悉装备,以防万一需要你们。喻向哲,你和我的人一起监控那个信号。如果那里有任何活跃的东西回应我们,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数小时过去,喻向哲几乎成了通讯舱里最后的留守者,他那学者式的固执耐心比谭玺的大多数部下都持久。耳机里充斥着静电杂音的讯号仍在发送单一简讯,此刻比在星系外接收时更为清晰,却依然未透露更多信息。他持续发送着回应信号,试图激发某种新变化——这场精心设计的学者游戏里,他用标准帝国语编排问询,期盼自己能成为那个灯塔迫切呼唤的对象。
身旁突然的动静吓了他一跳,只见雅拉瘫进了隔壁座位。
"工程部那边怎么样?"他摘下耳塞。
本不该搞人员管理的,"她嘟囔道,"我们得从货舱解冻五百个冬眠舱来维修。然后还得告诉五百个刚醒的殖民者必须立刻回到冷冻舱。安保部队都出动了。简直糟透了。所以,你破译出求救内容了吗?到底是谁在求救?
喻向哲摇了摇头。"并非完全如此。好吧,确实如此。它声明自己是求救信标,正在呼救,但没有具体内容。这是旧帝国用于此类目的的标准信号,设计初衷就是要清晰、紧急且不容误解——前提是你恰好属于创造这种信号的文化群体。我之所以能识别,全靠早期太空探险家们重新激活了地球轨道上发现的某些装置,并通过上下文推断出了功能。"
那就向它问好。让它知道我们收到了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学者式的不耐烦,刚要以同样迂腐的腔调说"这不是...",却在看到她皱眉的表情后改口。"这是个自动化系统,它在等待它能识别的回应。不像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些太阳系外监听站——会搜寻任何形式的信号模式。即便是那些...我也从未被说服过——那种认为我们必然能识别外星信号本质的想法。这太根植于我们假设外星人会以任何方式像我们的前提了。这是...你理解文化特定性这个概念吗?"
别对我说教,老头子。
“别这样行吗?我不过比你大七岁?还是八岁?”
“你仍然是全宇宙最老的男人。”
听到这话,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不知两人如今是何关系。或许我不过是宇宙中最后的男人,此时此刻。顶多再加上谭玺。不过现在看来,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是啊,那你在我被叫醒之前熬了多久?”他故意刺激她,“再这么连轴转,你很快就能赶上进度了,对吧?”
她不假思索地无言以对,他瞥见她拉长着脸陷入沉思。这可不是经营文明的方式 ,他心想。但显然,我们早已不是文明本身。我们是迁徙中的文明火种,等待着在别处重生。或许就在这里。我们是旧地球最后的扦插枝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他发觉自己无力打破这僵局,直到雅拉突然振作精神说道:“那么,文化特异性。我们来谈谈这个吧。”
他对这条生命线深怀感激。"我知道这是个求救信标,但仅仅是因为我们之前接触过帝国科技,而且掌握足够背景才能做出这些推测——有些甚至可能是错的。况且这不是外星种族——这是我们 ,是我们的祖先。反过来,他们也未必能识别我们的信号。有个神话说高等文明会变成无所不包的国际化存在,能轻而易举地俯视小人物对吧?但帝国从没打算让他们的科技向下兼容原始文明——也就是我们。凭什么要兼容?和其他文明一样,他们只打算和自己人交流。所以我现在对着这东西说'嗨,我们在这儿',却不知道他们的系统预设了哪些协议和代码来识别数千年前计划中的救援者。他们甚至听不见我们。对它们而言,我们只是背景杂音。"
她耸耸肩。"那又怎样?我们赶过去,让贾斯汀带着切割枪把她撬开?"
他盯着她。"你忘了早期太空时代有多少人为了获取帝国科技而死。即便所有系统都被他们老旧的电磁脉冲武器烧毁,那些装置依然有无数种方法置人于死地。"
又一次耸肩,透露出一个精疲力竭的女人已濒临崩溃边缘。"也许你忘了我有多讨厌贾斯汀。"
我忘了吗?我究竟知道过这件事吗?他感到一阵眩晕,或许自己确实知道,但那段记忆早已在他漫长冰冷的休眠岁月中悄然消逝。那真称得上是一个世代 ——人类历史上某些完整纪元的跨度都不及这段时间。他无意识地抓紧控制台,仿佛吉尔伽美什号减速营造的人工重力随时会消失,而他将飘向任意方向,永失所有联系。这就是现存的所有人类了 ,密闭舱将他封存前,那满屋子近乎陌生人的面孔在脑海中闪回。这就是现在乃至永恒的生命、社会与人间往来。
轮到雅拉觉得沉默令人尴尬了,但她是个务实的人。她干脆起身要走,当他试图把手搭在她手臂上时,她猛地抽身躲开。
“等等。”这话听起来比他本意更像恳求。“你在这儿——而我需要你的帮助。”
“关于什么?”
“帮我处理一下信号——那个信标信号。干扰一直很多,但我感觉……可能有第二个信号以相近频段在干扰它。你看。”他将一系列分析数据传送到她的屏幕上,“能清理一下吗?如果是噪音就补偿掉,或者至少……做点什么?我现在真的没招了。”
她似乎因终于从他那里接到一个合理请求而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座位。接下来一小时里,两人无言地并肩工作——她专注处理新接手的任务,他则不断向卫星发送愈发绝望的查询信号,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发送乱码,反正效果都一样。
这时雅拉喊了声:"喻向哲?"语气里带着某种新的情绪。
“嗯?”
“你说得对,确实是另一个信号。”停顿片刻后,“但这不是卫星传来的。”
他等待着,看着她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反复移动检查。
“信号来自行星表面。”
“见鬼!你认真的?”他随即捂住嘴,“抱歉,我道歉。这种措辞有失体面等等,但……”
不,不,这绝对是个吓尿裤子的时刻。
这是求救信号?重复发送的?
这和你那个求救信号不同。复杂得多。肯定是实时通讯。没有重复......
一瞬间,喻向哲的希望攀至顶峰,未言的未来潜力绷紧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随后她嗤之以鼻。“胡扯。”
“什么?”
“不,它确实在重复。比你的求救信号更长更复杂,但这是同样的序列。”双手再次移动。“而且它……我们……”她瘦削的肩膀垂了下来。“这是……我想是反弹信号。”
“再说一遍?”
“我认为这个信号是从行星表面反射回来的。我……呃,最可能的假设是:卫星向行星发射信号,我们接收到了反射波。妈的,真抱歉。我原以为……”
“雅拉,你确定吗?”
她朝他挑起眉毛,因为他并没有像她那样沮丧。“怎么了?”
“卫星正在与行星通信,”他提示道,“这不只是求救信号的反弹——它更长了。这是一条专门发送给行星的讯息,与发给宇宙其他地方的讯息不同。”
“但它只是在循环播放,就像……”她突然放慢了语速,“你认为那下面有人?”
“谁知道呢?”
“但它们没有在广播信号。”
“谁知道呢?不管徐丹心怎么说,这是个地球化改造过的星球。它本就是为了让人居住而创造的。即使如今卫星只剩下求救功能,如果他们在星球上播撒了人类……那么也许他们真的是原始人。也许他们没有接收或发送的技术,但他们可能依然存在……在一个专门为人类居住而打造的世界里。”
她突然站起来。“我去找谭玺。”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想:认真的吗?你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但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她立刻跑开了,留他独自监听卫星与行星之间新建立的连接,试图解读其中的含义。
令他大为惊讶的是,他没用多长时间就弄明白了。
"是什么?"谭玺追问道。这个消息不仅引来了指挥官,还召集了大部分核心船员。
一系列数学题目,"喻向哲向大家解释道,"我花了这么久才弄明白,只是因为期待更......复杂的内容,像信标那样蕴含信息的信号。结果只是数学题。
还是些古怪的数学题,"雅拉看着自己的转录笔记评论道,"数列越来越复杂,但都是从基本原理开始一步步推导的,基础数列。"她皱着眉头,"这就像是......喻向哲,你之前提到过太阳系外的监听站吧......?
“确实是个测试,”喻向哲赞同道,“智力测试。”
“可你说它是冲着星球来的?”贾斯汀提出质疑。
“这就引出了各种疑问,”喻向哲耸耸肩,“我是说,这可是非常古老的技术。这是迄今为止全宇宙发现的最古老的仍在运作的科技。所以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系统故障或错误。不过,确实引人深思。”
“也可能不是,”雅拉冷冰冰地插嘴。见其他人只是盯着她,她继续用讥讽的语气说道:“拜托各位,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吗?喻向哲,你试图让那东西注意到你多久了?我们绕恒星接近这颗行星的途中,你依然毫无进展。现在你却说它在给整个星球出数学题?”
“是的,但是——”
“那就把答案发过去呗,”她建议道。
喻向哲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侧目瞥了谭玺一眼。“我们不知道——”
“执行。”谭玺命令道。
喻向哲小心翼翼地调出他整理好的答案——早期的题目他徒手就能轻松解决,后期的则只能借助人工辅助完成。他已经向遥远的卫星发送了数小时哀鸣般的信号。此刻发射这串数字反倒简单许多。
全体核心成员都在等待。信息抵达目的地需要七分零几秒。人群有些不安地挪动脚步。贾斯汀把指节掰得咔咔作响。科研组有人咳嗽了一声。
信息发出后约十四分钟,遇险信标停止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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