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西亚族人生来便是探索者。作为活跃的肉食动物，她们的新陈代谢远比祖先旺盛，同一地域聚集过多族人会迅速耗尽狩猎资源。传统上她们的家族单位时常分裂；那些势单力薄、缺乏盟友的雌性会远走他乡建立新巢。这类族群扩散周而复始——尽管她们产卵量远逊先祖，尽管养育标准远低于人类致使幼崽夭折率居高不下，但种群数量仍在疯狂扩张。她们正以支离破碎的家庭为单位，一步步遍布自己的世界。
不过蓓西亚的远征与众不同。她并非寻找筑巢地，而是有个必须归返的巢穴——在她心中与言谈里，那便是西海之滨的巨巢。数百名同族栖居于此，大多与她有着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蜘蛛们对蚜虫的基础驯化与畜养技术，使得巨巢得以突破规模限制，既无短缺之虞，亦无迁徙或流放之需。
历经数代繁衍，巨巢的社会结构已呈几何级数复杂化。与其他巢穴建立联系后，蓓西亚发现每个群落都自有一套供养蚁群之法。虽偶有以物易物的贸易往来，但更多是以知识交换为主。她的族人始终对世界的边缘地带怀着灼热的好奇。
正因如此，蓓西亚此刻才沿着传闻与道听途说的轨迹跋涉。她是受命而来 。
三人正踏入已被宣示主权的领地。种种迹象无可辩驳——不仅是树木间定期维护的蛛网吊桥和索道，更有通过视觉与气味传递的图案与标记，宣告这片猎场已有归属。
这恰是蓓西亚梦寐以求的发现。
旅人们攀登至最高处时，发现北面那片原本无边无际的森林面貌已截然不同。茂密的树冠逐渐稀疏，斑驳的空地上裸露出令人惊愕的垦殖痕迹；更远处仍有林木，却是整齐划一的异种树林，那种刻意规划的排列方式在他们眼中显得格外突兀。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其实大可以绕过这片偶然遇见的家族领地直接去探寻，但蓓西亚的计划——她从远征伊始就精心设计的那套步步为营的方案——明确要求她必须收集情报。若是她的先祖们，定会不辞辛劳地进行实地侦察。而她选择向当地人打听。
他们谨慎而坦荡地前行。这片领地的主人很可能会驱赶他们；但蓓西亚能设身处地推想，若换作自己会如何看待闯入者。经过周全的考量，她明白咄咄逼人或鬼祟潜入都只会招致敌意。
果然，当地的蜘蛛族足够机敏，很快发现了新来者，又足够好奇地在远处显露出身影，示意蓓西亚和她的同伴靠近。对方共有七名成员，五雌两雄，在两棵树间编织了整洁的巢穴，周围密布警戒蛛丝以防冒失的访客。还有至少两打不同年龄的幼蛛，都是从公共育婴囊孵化出来的。它们破卵就能爬行捕食活物，无需教导便能理解各种任务与概念。其中大概只有三四只能活到成年。蓓西亚的族群没有哺乳动物那样无助的婴幼期，也没有随之而来的母性牵绊。能存活下来的必将是最强壮、最聪明、最善于与同类相处的个体。
触须信号语在晴朗天气下可实现一英里外的交流，却不适合复杂讨论。更为精妙的步幅震颤语既无法远距离跨越地面，也难以沿树枝传递。为进行自由坦率的意见交换，当地一位雌性编织出横跨数棵树木的巨网，网面足够宽阔，让所有人都能在众多锚点上保持数英尺间距，随着对话推进及时跟进。一位原住民攀上蛛网，在她的邀请下，蓓西亚也登了上去。
我们带来西海大巢穴的问候 ，蓓西亚用肢体语言开场，其含义是：我们虽仅三人，却有盟友无数。我们远道而来，见识广博 ——毕竟情报本身往往就是最好的交易筹码。
原住民们仍充满戒备。体型最硕大的雌性代表群体发言，她在蛛网上震颤着挪动步足：你们有何目的？此地非汝等应至之处
我们并非为狩猎而来 ，蓓西亚声明道。也不为定居。我们很快将返回伟大巢穴。有信息传来—— 这个概念在他们意识中表达得异常清晰：如同绷紧的弦线上传来的震颤。他们天生擅长理解远距离传输的信息。你们领地之外的区域才值得关注
当地人中泛起不安。那是禁行之地 ，他们的首领说道。
若真如此，那正是我们前来探寻的原因。可否告知你们所知？
骚动加剧，蓓西亚意识到自己构建的局势认知图景必定存在盲区，因为他们的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框架。
他们的头领却想表现得勇敢些。我们凭什么要？
我们会用情报作为交换。或者用"理解"来交易。对蜘蛛来说，单纯的情报和"理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货币。
当地人在首领示意下退离蛛网，聚成一团，仍用几只眼睛盯着新来者。他们窸窣低语，小心控制着音量不让访客听见。蓓西亚也退了回来，她的两名同伴跟了上来。
比安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只是预感到可能要对付那个明显更壮硕的雌性首领。但那只雄性蜘蛛却让蓓西亚感到意外。
他们在害怕 ，他提出。无论前方有什么，他们都担心我们会惊动它，进而攻击他们。
男性会想到恐惧很正常，蓓西亚暗自思忖。正因她认同这个观点，查明目的地真相才显得尤为重要。
最终当地居民重新回到蛛网上，谈判继续。展示你们的理解 ，他们的首领发起挑战。
蓓西亚向碧安卡示意，后者从腹侧解下一只温顺的蚜虫，展示给惊慌的当地人看。这只小兽被挤出蜜露，蓓西亚将鼓鼓囊囊的甜味包裹扎好，放置在蛛网中央，当地居民小心翼翼地靠近它。
一旦尝过滋味，见识到蓓西亚驯服野兽的本领，他们便迫不及待想要达成某种交易。独立食物来源的价值不言而喻——尤其是考虑到那些神秘的北方邻居，随时可能威胁他们的猎场。
当地首领的肢体语言透着迫切，你们愿意交易哪些？
蓓西亚心知这不是对方真正想要的筹码，还是开出条件：用两头这样的牲畜，换你们领地之外的情报 。还有蛋，不过饲养需要技巧，否则幼崽夭折就血本无归
蛛网上传来女首领与族人激烈的交谈片段，他们激动得忘了谨慎。你刚才说能交易？那个高大的雌性逼问道。
是的，我们可以交易这份理解，但作为回报，我们会索取更多。蓓西亚所指的并非传授知识，而是更深层的奥秘——她们种族延续至今的核心秘密之一。
纳米病毒本身在转录过程中存在变异。这种设计旨在创造性地实现其固化的目标：将宿主提升至其创造者设定的某种复杂度水平，一旦达成胜利条件，便停止进一步援助。创造者们设置了此类安全措施，以防止他们的培养对象继续发展成超人类的猴神。
然而这种病毒原本是为灵长类宿主设计的，其程序设定的终极形态是 Portia labiata 永远无法达成的存在。于是纳米病毒在追寻这个不可能目标的过程中不断变异，为了这个终极目的，它不惜采用任何可能的手段。
更成功的变种造就更成功的宿主，而这些宿主又传播着更优越的变异感染体。在纳米病毒的微观视角里，蓓西亚和地球上所有受感染的物种，都不过是病毒进化基因传播过程中的载体罢了。
在蓓西亚的进化史长河中，远古时期的一场统治性感染发生了一系列突变，极大地加速了她这一物种的社会发展。这种病毒开始将习得行为转录进精子与卵子的基因组中，使后天形成的文化基因转化为可遗传的先天行为。蓓西亚族类经过强力进化的大脑，彼此间共享的结构逻辑远超人类偶然衍生的心智。思维路径可被转录、压缩为遗传信息，在后代体内解压并写入本能认知——有时是具体的技能与肌肉记忆，但更多时候是大片因语境缺失而边缘模糊的知识体系，新生个体将在早期生命阶段逐渐与之达成和解。
起初这个过程是零散的、不完美的，有时甚至是致命的，但随着更高效的病毒株占据优势，每一代都变得更加可靠。蓓西亚一生中学到了很多，但有些能力要么与生俱来，要么随着成长自然觉醒。就像所有刚孵化的蜘蛛幼体天生会捕猎、爬行、跳跃和结网一样，蓓西亚在早期蜕皮时就获得了对语言的直觉理解，并能触及祖先记忆的碎片。
这已是远古时代的历史，是蓓西亚族人在有史记载之前就具备的能力。然而更近期的突破在于，他们学会了利用纳米病毒的增强特性——正如病毒也在利用他们一样。
他具备通晓力 ，蓓西亚轻叩触须确认她的男性追随者，但我们要等价交换。你们掌握在此生存的法则与防护措施——这正是我们寻求的。
下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了——因为那只雌性首领突然在蛛网上静止不动，呈现出一种捕猎特有的静止姿态，透露出**裸的敌意。
看来你们的大巢终究要踏足我们的领地。你们并非为狩猎而来，可明日你们的族人却要在此行猎。因为这种交换的"理解"对蓓西亚本人并无益处，只惠及尚未诞生的后代——那些连基因组都尚未书写的未来子民。
我们追求对所有地域的理解 ，蓓西亚抗辩道，但动作与震颤的语言最难作伪。足够多无意识的肢体语言泄露其中，印证了这位雌性首领的猜疑。
当地首领突然昂起身躯，两对足肢高高举起，毒牙毕露。这是百万年未变的原始语言：看看我的力量 。她后肢蜷曲，蓄势待发。
三思 。退下 ，蓓西亚警告道。她全身紧绷，却既不示弱也不退却，更不与对方比量足肢长短。
立刻行动，或者战斗 ，愤怒的雌性命令道。蓓西亚注意到同伴们并非全心全意支持她——他们正焦虑地在蛛丝上传递着担忧或警示的信号。
蓓西亚侧身缓行，突然感知到身后传来新的震动：比安卡冲锋般的突进仿佛一首战歌。当地首领显然没料到对方的发言者并非战斗主力，谨慎地后退了几步。更何况比安卡还披着甲壳。
病毒能让个体继承的"理解"存在天然上限。新信息会覆盖旧认知，尽管每代存储先天知识的能力或许都比前代略强。这群与世隔绝的土著必然掌握着某些世代精心传承的独门技巧。她们既能学习也能传授，但与生俱来的知识库终究有限。
像大巢这样庞大的群落拥有大量可汲取的智慧，不同的血脉传承着各自的奥秘并与其他支系交流。各种发现、技巧和诀窍得以融合与实验。大巢的整体远胜于其各部分之和。比安卡并非工匠——既非习得也非天赋异禀——但她佩戴着他人劳作的成果；粘附在触须上的弧形木盾，染着挑衅冲突的鲜明色彩。她高昂起身，与雌性巨蛛比量步足，随即俯身蜷缩，举起盾牌。
她们以同类的方式搏斗：展示威仪，露齿恫吓。她们在蛛网上翩然舞动，每一步都如同挑衅的言语。本地雌蛛体型更大，深谙此道。她凭借庞大体型迫使娇小的入侵者退却，否则这位不速之客必将殒命。
蓓西亚的族群与使用工具的人类有个共同点：他们极易互相伤害。从诞生之初就是同类杀手，其毒液麻痹同族敌人的效率不亚于对付喷毒蛛。若真到生死相搏时，胜利者往往会屈服于本能开始噬咬。正因如此，他们形成了规避实际暴力的文化——任何冲突都伴随着致命风险。这种彼此间的致命威胁如同病毒血脉赋予的亲情纽带，成为强大的文明催化剂。
但比安卡并未退却，尽管对手的优势显而易见。威胁展示变得越来越激烈，那只体型硕大的雌蛛在蛛网上跳跃疾驰，而比安卡则横向移动，始终举着护盾，防备着必将到来的扑击。
蓓西亚这边则继续纺着她的丝线，同时准备动用大巢穴的又一项创新发明——这项技术新颖到她不得不重新学习，不过或许能通过基因传承直接赋予后代。
就在蓓西亚准备就绪时，那只巨型雌蛛猛然扑来。比安卡用护盾接住獠牙的突刺，冲击力将她掀翻在地。暴怒的雌蛛高举前肢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
飞石将她彻底击落蛛网，她顺着安全索悬吊在半空，肢体抽搐痉挛。石块贯穿的腹部一侧甲壳开裂，□□不断流失导致剩余步足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蓓西亚早已完成装填，丝质弹弓在她张开的螯肢与强健后足间绷成锐利的 V 字形。
当地蜘蛛呆望着她。有几只正朝受伤首领的方向匍匐前进，但比安卡抢先一步跃下，将毒牙刺入猎物破裂的甲壳。
蓓西亚审视着当地蜘蛛。它们摆出臣服姿态，完全被震慑住了。另一只雌蛛——并非体型最大但可能是最胆大的——毕恭毕敬地踏上蛛网。你想要什么？她跳起求和的舞步。
很好。让我们进行交易吧 ，蓓西亚说道，此时比安卡回到了她身边。跟我们说说你们的邻居。
交易完成后，双方都在权衡自己愿意分享的信息与对方相对议价能力之间的关系。蓓西亚的雄性迅速爬上蛛网，将自己对蚜虫养殖的理解浓缩成一个用丝线整齐包裹的精包。当地一只雄性蜘蛛也提供了类似服务，献上自己关于家族领地及其好斗邻居的日常知识。这种对病毒转录功能的主动运用并非病毒本身促发的行为，而是蓓西亚族裔的文化传统：以信息作为货币，通过这种附带式协助病毒传播其遗传密码的传递方式。与此同时，新一代的蜘蛛幼体将共享亲缘关系，成为连接蓓西亚的大巢穴与这个小家族之间的桥梁，这亦是遍布全球多数地区、社群相连的巨大关系网中的一环。
当地人如今对北方的议论令人不安，蓓西亚的大巢穴似乎很快就要面临这一潜在威胁。与此同时，这又令人心生好奇，蓓西亚认定需要亲自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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