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听见这声呼唤,屏风上的影子陡然一僵,似是不满。
他这一停,叶希贤也愣住了,心里打起了鼓,干脆也停下步子,等他自己出来。这样两厢静默了许久,在叶希贤自觉识趣,正备后退几步时,屏风上顷长的身影动了动。
叶希贤盯着那处,只见屏风后慢慢踱出来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箭袖窄身,腰间一圈青玉带銙衬得他肩阔腿长,捏着柄乌木泥金面折扇,扇柄垂着块水晶坠子。
甫一对视,两人俱是一怔。
叶希贤设想过百种裴初珩的样子,却没想过他是这幅模样。
眼前这人压根不是什么风流多情的纨绔子弟,乍一看上去,倒给人一种温润如玉、清雅高古的感觉。
叶希贤来之前百般揣度思量,这时真见了他,积着的思虑竟不自觉松了,想来二太太的交待能成。
毕竟是第一次相见,两人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叶希贤见裴初珩移开眼,捏着扇柄一下下敲着手心,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于是忍住羞耻,朝他略一福身,道:“夫君,我奉二太太的令来,请你跟我回去。”
叶希贤维持着动作,却久不听回话,只听见折扇“嗒”一声甩开的声音,不禁抬头,却见裴初珩别开脸,半掩住微红的面,略显无措。
叶希贤狐疑地直起了身,裴初珩蓦地朝他走来,叶希贤却陡然看清他穿的是皮面官靴的皂底,猛地朝后连退了两步。
是官家人。
他不是裴初珩!
“小心!”魏广微眼疾手快地伸出扇柄挡了挡叶希贤,防他撞上一侧燃着香的铜鼎,语气稍急地解释道:“在下魏广微,草字文清,乃裴子野好友也。”
叶希贤及时定了定神,侧跨开半步,离了那鼎,也离魏广微更远了些。魏广微察觉他的疏离之意,收扇时微滞了滞,随即拱手道:“在下唐突,今日下值路过不雀桥,听闻裴兄宿醉在红富楼,因身份不便,不能送他回去,便自作主张遣人去裴府通报,许是这楼里叫去的人言语偏颇了些,竟惊动了……兄嫂前来,是我冒失。”
不知是叶希贤看起来比他小,还是别的什么,这声“兄嫂”魏广微叫出来只觉一阵不自在。叶希贤听在耳朵里更觉脸上烧得慌,加之方才叫错人,此时只低着头,囫囵道:“魏、魏公子言重了,方才是我失言,还请问子野何在,我好带他回去。”
“这……”魏广微慢慢看向了屏风后,里面适时传来一声呓语,似是睡梦中被打扰而不耐,魏广微只能转回头,放轻了些声音,道:“裴兄才喝下醒酒汤,要醒还有些时候,楼下有我两个长随,可让他们扶裴兄下去。”
叶希贤想到了楼外墙根下那顶不起眼的青绸顶马车,魏广微既是官家,不好教人看见他来青楼,传出去恐受非议,即便是裴家小厮,也该有所避讳。他便没有推拒,道:“那就多谢魏公子了。”
魏广微微微一笑,自去了门口,用扇敲了敲门,和门口守着的人说了几句,楼下两个长随便上来,去里屋扶起了真正的裴初珩,两人架着他,在裴家小厮的指引下,搀着裴初珩上了马车。
叶希贤再次告了谢,离开时,魏广微站在门口,突然叫住他,叶希贤转身,听他问道:“不知……兄嫂姓名?”
叶希贤顿了顿,道:“扬和氏人,姓叶,名希贤。”
“叶希贤。”魏广微若有所思地念了念这个名字,看着叶希贤和裴府的人一起离开,等走远了,他才摩挲着扇柄上垂着的坠子,出神地回想着那声错叫的“夫君”。
而这厢,叶希贤看着马车里浑身酒气的人,颦起的眉一直未松开。
因裴初珩迟迟未醒,叶希贤不得不让元恒留在来时那架马车,自己上了裴初珩这架马车照顾他。
酒气混着那股浓烈安神香不住地往叶希贤的鼻子里钻,裴初珩大马金刀地靠睡了大半个车厢,叶希贤被挤在一角,这时不免仔细看了看这个人。
锐利。
毫不掩饰的锐利。双眼紧闭,眉峰聚起,面容冷峻如刀削斧砍,英俊得过分,却也冷酷得过分,叶希贤静静看着,就觉他绝非善类,不好相与。
这功夫,裴府马夫轻车熟路,没转去正街,是在后门入的府,沿撵道可直去藩鲤园。
马车稍有些颠簸,车厢内便陡然一晃,大马金刀靠着的人直直朝叶希贤砸过来,叶希贤想也不想地闪避开,只听“砰”一声闷响,裴初珩一头磕在了厢壁上。
“啧……”这一下把人给磕醒了,只见裴初珩皱眉睁开眼,难耐地甩了甩头,像是还昏着头,没搞清楚情状,模糊看了身旁有人,张口就吩咐道:“上杯冷茶来。”
叶希贤此时已闪到一边了,知晓他还昏着,打帘望了望外面,不咸不淡道:“冷茶喝了头只会更疼,你且忍着吧。”
这颇有些说风凉话的意味,裴初珩一顿,却是因这音太耳生,这才抬头定睛看了看他,狐疑道:“你是谁?”
问完却是自己也不太在意的模样,恐怕是头太疼了,也无瑕顾及,亦或是习惯了身边有个一天一换的生人,他一只手按着两边太阳穴,朝叶希贤招招手,说:“罢了,按摩会吗?过来替我揉揉头。”
饶是叶希贤会,也被他这番态度激得满是腻味,冷脸别过头,沉声道:“藩鲤园马上就到了,二太太园里自有会的人。”
这话似良药又似毒药,裴初珩突然脸色大变,不见了方才的痛色,才醒神般一把掀开车窗布帘,果见外面已是到了藩鲤园院外,他怒不可遏,猛地喝道:“停下!!”
叶希贤浑身一颤,未料及他竟然有这般怒火,双目微瞠,马车果然停了,裴初珩转过头来,脸色阴沉得像要滴水,冷声道:“谁给你的胆子?”
叶希贤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脸上却不露弱色,回道:“你若走得动道,想去哪儿大可以自己走,我只奉命行事。”
“奉命?”裴初珩嗤笑,恍然道,“哦,你原是她又从哪儿塞来的物什。”言罢,像是故意衅叶希贤说的话,一掀车帘,阔步跨下马车,哪有什么烂醉如泥的相。
叶希贤独自坐在马车里,闭眼沉沉叹了口气,才跟着掀帘下去。他想如何跟二太太交待,方下马车,却看见藩鲤园外低头站了好些人,元恒亦低眉候在马车边,谨小慎微地伸手来扶他。
踏下踏凳,没了马车的遮掩,叶希贤这才知道,是二太太出来了,截在裴初珩离开之前。
气氛十分凝固,这对母子面面相觑,却毫无温情可言。叶希贤看见,二太太明明是想念得紧的,偏偏不肯慈颜相对,架在当家主母的位子上,开口先是责问:“昨晚大婚之夜,你去青楼闹出这档子事,眼里还有没有规矩?还有没有裴府的颜面?!”
裴初珩应是气极反笑,笑了好一会儿,叶希贤听在耳朵里觉着渗人。
“规矩?”裴初珩停了笑,语气放浪中透着狠厉,“我当然知道,母亲教的规矩珩儿当然不敢忘。”他本就生得锋利俊气,此刻摆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机锋,倒逼得人更不敢靠近。
裴初珩说完便偏头不辨意味地看了过来,叶希贤心一颤,立刻意识到有一场无妄之灾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只见裴初珩抬步向他走来,似审视又似轻蔑地盯着他。身旁的元恒自然也觉察到不对,见裴初珩越走越近,又惧又忧,一咬牙扑通跪下去,求道:“求少爷息怒。”也不管裴初珩息的哪门子怒。
裴初珩置若罔闻,俯视着叶希贤啧啧了两声,然后陡然扳起他的下巴,扭头朝韦氏放声道:“有劳母亲费了这般心思,能寻出这等货色的物什给我,我在红富楼点了那么多头牌,也少见这样姿色的,珩儿多谢母亲。”
他转回头,盯着叶希贤淡如霜色的眸子,缓缓靠近,近到彼此呼吸可闻,近到叶希贤想退却不能退,他无不恶毒,又毫不遮掩道:“就是不知道你床上滋味如何,有没有那楼里的人会来事儿。”
这话说出来,莫说韦氏了,此刻候在园外的一众杂仆丫头都吸声把头往死里压低了,韦氏毫无颜面可言,银牙紧咬,失态地把手里一串佛珠猛摔在地上,怒斥道:“放肆!!你真把这儿当成什么腌臜妓院了吗?!”
她一把撇开扶着丫环的手,朝她道:“立刻去老爷房里请家法棍来!”转头又喝小厮,指裴初珩道:“把人给我押去祠堂打,叫袁管事候在堂外,御景园敢来接人,统统打死!!”
那小厮不敢,稍一迟疑地看了看裴初珩,韦氏立刻唤道:“红姑,把这浑厮契书还了,遣出府去!”
红姑便是一直近旁伺候的那婆子,听了不顾那小厮哭喊告饶,领着两个小厮拖着他出去还契,其他人哪敢再有迟疑,上前就要押着裴初珩去祠堂。
裴初珩虽然人高马大,到底是喝了一夜酒的,加上本就忍着头疼欲裂在此撒野,反抗不过,狼狈地被三五个男丁押着往祠堂去。
叶希贤浑浑噩噩,裴初珩却不顾他发白的面色,临走了,也不忘回头对他狞狠道:“等我今晚来找你侍寝,你可别不经事。”
叶希贤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安神香,和红富楼里浓郁混杂的香一样,起初只觉呛鼻,此刻却让他想吐。
直到一旁早已流泪满面的元恒扶住他,焦急地喊道:“公子!”
叶希贤才发觉是自己站不住脚,有些踉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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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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