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恒大吃一惊,四福当即省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悔得在心里扇了自个两嘴巴。
元恒还吃惊地望着他,四福反应却很快,面上不露一丝破绽,浑不当真的摆摆手,提声儿道:“嗐,听厨房婆子们碎口说的,哪儿当得了真,少爷都管二太太叫母亲,咱们一帮下人干好自个活就好,哪敢和着婆子们胡诌。”
言罢,转了个话头,另说起府里当年小姐大嫁风陵郡许家的事儿。说数遍宣平郡高门大户里的闺阁绣女,也找不到比咱家小姐更风光的。
元恒心思浅,当下就被四福带跑了思绪,方才一悟之下的大惊之言早已抛之脑后。
四福嘴巴涛涛讲得浑比说书,眼睛却不易察觉地瞥去西屋檐下。
叶希贤正歪坐在倒挂楣子下的坐凳栏杆上,一手捧着一嘬鱼食,细细地捻碎后拈放在小穆儿手上,小穆儿站在外沿,半趴在栏杆上,又将手中鱼食一点点撒进碗里,喂着里面一尾巴掌大的红鲤。
四福见他们喂得专注,无所察觉,这才安了心。元恒来裴府尚半年,哪里能知道这些事,可他不一样。
四福心里默默替叶希贤浅叹了口气。埋了十多年的事儿,少爷那时才几岁,长到如今又能记得大夫人多少容貌,即便这样,少爷也能跟亲了这么多年的二太太说断就断,自此闹了个水火不容不说,还害了头痛顽疾,药石难医。
所以,主子是戴错了镯子,奉错了茶啊。
说到底,这府邸姓裴不姓韦,四福收回余光,俯身拾掇起地上劈短的残竿碎叶朝院外走去。元恒则坐在石凳上继续挑拣着桌上的箬叶。
而四福背后,一直欠身和小穆儿戏鱼的叶希贤缓缓直起身,目视着四福走出了院子。
原是这样。
难怪这几日去藩鲤园,总觉得裴若忆与二太太相叙时有种说不出的怪。
叶希贤现在仔细回想一番,裴植回来后寥有两次在正厅的晚膳,席上裴家三人与韦氏间的气氛也颇有微妙。裴初珩难有好脸色自然不说,可叶希贤坐在二太太边上,只觉得裴植与韦氏间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几分疏离与隔阂,与其说是相敬如宾,倒不如说是貌合神离。
方才元恒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叶希贤听进了心里。此刻再想一想裴初珩何至于与二太太僵成这种难看的局面,其中缘由难免不让人多想。
叶希贤不深想,拍净手里的碎屑,起身去盆里拧了方湿帕子回来,给小穆儿擦干净白嫩的小手。转头又向槐树下扎草人的林广源招手道:“广源,过来歇一歇,净了手吃饭吧。”
前几日,他去外院的事儿不知怎的传到了二太太耳中,二太太身边的婆子红姑罚了落槐院四人每人一两月银。叶希贤过意不去,拿了自己的私银替他们补了。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了,不成想,第二天院里的丫头牵了小穆儿和林广源回来,说是府里长收了小穆儿家一年的箬叶,红姑婆婆允了两个孩子可来府中常玩,陪叶希贤解闷。
这显然是二太太的意思,叶希贤不免有所触动。
其实,当叶希贤意识到自己从此就这样被拘囿在小小的内院时,说不难过是骗人的。而二太太此举对他算得上格外偏袒,不仅允了小穆儿和林广源来院中陪他,连厨房都吩咐过,给落槐院多备了两个人的膳。
林广源扎完手里最后一个草人才扭头回了句:“嗯,就来。”他妥帖地放好两臂高的草人,起来拍拍身上的碎叶,方不紧不慢地走到小穆儿身边,接了叶希贤拧好的帕子自己擦干净了手。
叶希贤回身把帕子晾在横进楣子下的槐枝上,两个丫头也正好去厨房提了食盒回来进屋布菜,小穆儿捏着林广源衣袍又去看了看碗里的红鲤,等叶希贤过来领他们进屋时,软乎乎地对叶希贤说:“叶哥哥,一会儿我和源哥哥再去给小鲤鱼捉一个哥哥吧,这样它就不孤单了。”
叶希贤略想了想,说:“饭后日头晒,你们睡一觉再去,莫把袍子弄湿了。”
小穆儿重重点头,林广源郑重其事地保证会看好小穆儿,两人上了桌便扒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
等饭后,小穆儿和林广源并排躺在小塌上,元恒拿了薄毯给二人盖上,叶希贤在边上轻轻摇了摇扇,不一会儿两人就呼呼睡过去。
瞧着小穆儿的睡颜,叶希贤忍不住低低笑了笑,拿着扇子轻脚出来,四福也正好扛着木梯子进院子。
叶希贤拿笔蘸了墨,往三张纸上信笔画了哭脸、笑脸、鬼脸,然后糊在草人上。四福已搭着梯子爬上槐树,在顶上把三个草人都牢牢绑了,从高处俯瞰,就像三个人,这样雀儿就不敢整日聚在槐树上扰人清梦了。
这主意还是林广源出的。
毒辣的太阳稍躲进去,林广源已带着小穆儿提着只木桶来到渠水边,拨开半人高的芦苇荡,昨日他们刨的水洼还在。
林广源把前面的袍子掖进腰带,蹲下去扒泥把渠断了,小穆儿两只手提着木桶过来,挣得脸通红,眼看就要摔了,林广源眼疾手快地跳过去横臂顶住他,脚下小腿一勾,侧靴一踢,那桶险险立了回去,水哗洒出,湿了他一半鞋面。
“笨!”林广源恨骂一声,小臂插进小穆儿腋下,将他托抱到踩平的水洼旁。小穆儿惊险地看了看那桶水,冲林广源喊道:“源哥哥,你和你爹一样厉害!”
“哼,我爹才是最厉害的。”林广源心中受用极了,却板着脸倨傲道。小穆儿立马接腔道:“那你长大以后和你爹一样厉害!”
林广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爹是衙门快班里的捕头,亦是他心中最厉害的人,那他长大后也自然会成为他爹那样厉害的人。
“在这儿等着。”林广源洗了手,拎过桶,把里面那条红鲤捧出来放进封好的水洼。小穆儿嗯了声,麻利地把袍摆卷到大腿,压实了蹲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洼里的鱼。
林广源站起来,拨着芦苇跳到浅池边的石头上。那池不过齐胸深,左右五丈见方,清澈见底,林广源眯眼瞧了瞧,池中锦鲤被他那一跳惊动,攒聚到对面凉亭去了。
他就地弯腰从淤泥里刨干净几块石子握在手里,挡眼察了察方向后,连着往不同的地方迅速地砸了数颗石头进去,那鱼群惊慌地朝他脚下游来。
林广源歪头示意小穆儿噤声,自己聚睛挑着合眼的鱼,同时手已摸去了腰间,欲用鱼食把鱼引进芦苇间,流去水洼中。
可鱼还没挑中,林广源手一空,蓦地低头看,发现自己竟然忘带鱼食了。
“源哥哥,要黑色的。”小穆儿手放在嘴边,朝他悄喊道。
林广源懊得咬了咬牙,陡然转身跳了回来,对小穆儿快道:“我跑回去拿鱼食,你在这儿等我。”
言罢,一阵风似的跑开,小穆儿的额发都被他卷得飘飞不已。
林广源极快地跑回落槐院,和四福打了个照面,抓起院里石桌上鼓囊的布袋就跑,连四福在后面叫他的声音,也远远落在身后。
一口气跑回来,林广源深喘两口,渐放慢了脚步,看见芦苇随风摆荡时,他骤感不对。
“小穆儿,你怎么了?”林广源扫开芦苇,发现小穆儿背着他,低头站着不动,似在捂脸哭。等他掰过小穆儿的肩,拉下小穆儿挡脸的手时,勃然大怒。
“谁干的!?”
小穆儿满脸泥,被人涂成了花猫,张开的嘴里也溅了泥点子,呜呜道:“是方胖子……他、他把我们的鱼抢了……”
林广源看了眼被毁了的水洼,里面的鱼早已不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许方!!”
书房烟横雾斜,裴初珩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青花缸里,狼毫复又蘸饱了墨,他对着空白的纸难以下笔,直到墨滴在纸上洇开,啪,他拍放下笔,不由分说地起身,揭了炉盖,添了两把香料进去。
季七跨进门槛,看见后锁紧眉头,退了出去,习惯性道:“我去东桥街请个大夫来。”
“回来!一会儿又把你腿跑断了!”裴初珩吼住他,坐回书案前,把那张洇了墨的纸也一并揉了扔进青花缸。
季七习以为常,知道他现在头疼得厉害,正是脾气反复无常的时候。他走过去,想给裴初珩研磨,刚挨近书案,就被炉里旺起来的浓香熏住了眼睛。
季七禁不住退了半步,见裴初珩笼在浓香中不为所动,心里忒不是滋味,没忍住啰嗦道:“少爷,这香用多了也不是个事儿。”
起先换浓香,浓香压不住就添一把,一把压不住了又添两把,总有添多少都枉然的一天,况且,哪有人指望着香过活的。
闻言,裴初珩只是抬眼淡淡睨了他一眼:“你有更好的办法?”
“大夫开的药您倒是坚持喝,小姐从风陵找来的大夫您倒是看一看,哪个不比用这玩意儿压好啊?”季七有些急道,“是药都三分毒,况且是香料。”
“行了,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裴初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让郎鸣来。”
“……”季七好半响杵在原地说不出话,终了,当着裴初珩长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屋里方安静了片刻,裴初珩斟酌着祭词,换了只笔,蘸了墨正备下笔,冷不丁听见外头双寿惊诧的声音——
“我操,谁给你弄的!?”
其间夹杂的还有许方的哭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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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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