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雾还没散,屋里很安静。餐桌上只有一张名片和一个布包着的画夹。胡礼盯著名片看了两秒,把它塞回画夹,抬眼对他笑:「我先去。」
穆天朗替她系好外套扣,语气冷静却压着一层柔:「已经用化名,走诊所侧门。我在外面等妳,妳觉得负荷大就发讯息,两个字——『回来』。」
她在他掌心写了同样两个字,像给两个人同时上了保险:「回来。」狐狸似的眼尾一挑,语气不正经,心却稳了:「等我,回来要奖励。」
——
姜医生的诊所在一栋安静的楼,背面有一条只对预约开的通道。接待核对化名与预约码,请她沿着磨砂玻璃门进去。房内没有太多装饰;一幅冷色抽象画,一盆垂下来的常春藤,桌角放着一个小沙漏与一只软皮球。
「今天先彼此认识。」姜医生五十岁出头,眼神干净,声线稳:「妳說有一段跟很久以前意外相关的片段是模糊的。先把目标讲清楚:我们不做所谓『找回记忆』的催眠,也不去证明『真伪』。我们要做的是——安全地回看片段,处理身体的记忆反应,把妳自己的感觉和外界资讯分开。」他顿了顿,又把一只钢笔放到桌上,「催眠当『找真相』不可靠,容易把猜测混进去。临床上更常用引导想像、身体觉察、稳定技巧;必要时加双侧刺激降强度,让画面不失控。单次大约四十五到五十五分钟。今天只是起步。」
胡礼点头:「我不要吓自己。」
「所以我们先学会踩煞车。」他把软皮球推过去,「每次开始前,妳先报一个不舒服程度 0–10的分数;超过7就说『回来』这两个字。同时捏球、看我手上的笔跟呼吸;如果还是上来,我会带妳做5-4-3-2-1感官地面化。」
她握着球,指腹慢慢陷下去:「好。」
「先做个安全场景。闭眼,找一个妳觉得安全的地方——可以是现在的家,也可以是童年的一个角落。把颜色、味道、触感都找齐,给它一个名字。」
她呼吸放慢:「是画室。木头味、颜料味、暖黄的灯。名字叫『回来』。」
「很好。只要妳說『回来』这两个字,我们就停。」他把沙漏翻过去,沙在玻璃里细细落下,「今天先定位:把可以确定的时间、场所、身体反应钉几个点,往后才会触碰关键部分。」
她「嗯」了一声。
「从味道开始。妳提过消毒水与潮气。」
「消毒水是诊区那种呛味;潮气像海边回来衣服没干透。」
「把两个味道分开放两个盒子,一边写医院,一边写户外。再找触感。」
「塑料椅边硌腿。栏杆——冷。」
「再找声音,先别找句子,只说声音的形状。」
「空调『嗒』一声停一下又响、有人走过去鞋底摩擦的沙沙、远处像有人说话,但我不确定。」
「把『不确定』标注在旁边,来源先不命名。」他不追问,只把节奏放慢,「身体反应呢?」
「胃往上提、手心汗、膝盖紧。」
「很好。这些是定位点。」他合起笔记,「行程先排五次,作为第一阶段:
第一次——定位与稳定;
第二次——医院外围:只做候诊与走廊,不进诊间;
第三次——车内移动:两次停靠,只看移动感,不看人;
第四次——栏杆内侧:只看栏杆与海,不找脸;
第五次——尝试把前后片段串起来。全程视妳的负荷弹性调整,不强求一次拼齐;只要身体说『不行』,就停,延后或拆小。」
胡礼睁眼,像从一个温的盒子里把自己取出来:「明白。」她眼尾弯了一下,「我今天学会了一个词。」
「哪个。」
「回来。」她在手心写给他看,又收回去自己笑,像一只终于肯在岸上蹲好的小狐狸。
「很好。」姜医生把约诊卡递过来,「下次同一时间。今天回去,不要硬想,可以画,但画到胸口紧就停。睡前做三轮『手掌呼吸』——吸气张开、呼气合上——再说一次『回来』这两个字。」
——
她从侧门出去,雾比刚来时淡了些。手机一震,是他:【到了吗。 】她把口罩扯下透口气,回:【出来了。表现不错。 】末尾加上一个狐狸头。那边很快回:【想妳。 】紧接着浮出一排小字——「正在输入…」,又跳出:【在转角。 】她盯着那两行字笑了,指尖在萤幕上一点:【那奖励别忘。 】他回:【已准备。 】后面跟了一个小点。她心口一暖,脚步不自觉快了点。
她笑,拎着画夹往前走。转角处,穆天朗靠在车边,西装外套扣着,表情一如既往的冷。他替她拉开车门,视线从她的额前到指尖扫过,语气平静:「累不累。」
「还好。」她坐上去,靠背调低了一点,懒懒地伸手,在他大腿上轻轻一搭,「总裁,今天我很乖。」
他淡淡看她一眼,把安全带扣好:「回家。」
——
午后,他回公司。特助小周在门口等他:「穆总,财务例会提前到两点。另外——」他压低声音,「董事长那边早上情绪不太好,楼里传话说您最近在跑私人线。」
他刚要点头,财务总监的加急邮件就弹了出来:海外投资项目被当地临时性管制,资金划拨被冻在当地银行;外汇兑付窗口关闭。后面一句更扎眼——董事长的个人投资也在同一批清单里。
「知道了。」他把资料夹交给小周,「会议准备照流程,不要漏。」语气平平,刀锋收得很深。又补三句:「先把海外项目现金流重排,把能回笼的回笼;境内流动性优先,列出缺口;董秘同步准备口径。」
例会结束,手机又震了两下:一家合作行回覆授信临时收紧;供应商群里有人问是否调整付款周期。他把两封信标星,深吸一口气。这场大危机来得太突然,也在他的预估外——父亲那头的海外投资,居然被局势牵连、资产近乎冻住。
这时母亲的回覆跳出:【在吗。 】他回:【在。 】随手拨了语音。很快接通。穆母的声音一向温和,此刻带着一点疲态:「你在忙?」
「结束了。」他靠坐椅背上,目光落在对面玻璃墙的倒影上,「想请妳回想一件事。我十二岁那年夏天,公司这边有没有什么异常往来——临时调资、突然的合作,或谁频繁出入。」
电话那端静了两秒:「你怎么忽然问起。」
「今天早上,他情绪不稳。」他的声音没有火气,只像陈述天气,「我想确认,那个时间段是不是也有让他紧张的事。」
「我记性一向不好。」穆母沉了沉,又道:「但那段时间,你父亲的确跟几个合作伙伴走得很密。是不是异常我不敢说。我回去翻翻那年的日志,找到再告诉你。」
「好。」他顿了一下,低声补了句:「麻烦妳。」
挂断电话,他把袖扣扣紧,把人的情绪收回鞘里。窗外云层被风推散一点,阳光像被刀细细削过,落在桌面的金属笔座上。
临时董事会很快开了。法务先报:当地临时性管制叠加银行合规审查,项目帐上资金暂时不可动;涉及董事长个人投资的那一部分也被归入清单。财务接着把缺口拉了一条线——境外回不来、境内要兜着走,供应端、授信端、公关端三个口同时要稳。有人提「先撑一周」,有人提「处置非核心资产」。他只说了一句:「先活下来。」
会后,他把决策落在纸上:一,海外项目进入保全状态,不追加、不抽逃,专人盯法规变动;二,境内现金流优先,能回笼的立刻回笼,短贷续签由财务总监亲自去谈;三,供应商按合同结算,该付的付,避免连锁断裂;四,对外口径统一,不回应匿名贴,董秘备好说明稿。他合上本子,把人往椅背一靠,情绪收回去,不让任何一点外头的风声进屋里,打扰她的节奏。
——
隔日午后,胡礼回到家,门一拉开就有青葱香往外溢。她笑出声:「你真的下厨。」
「别嫌弃。」他端一碗清汤面出来,洒了葱花,汤面平得像一面小小的湖,「先垫一口。」
她坐下,第一口还没咽,就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下,眉眼弯弯:「总裁,今天表现加分。」
他把她耳边一缕碎发勾到耳后:「吃完午休。不谈事」
她乖乖点头,过了两秒又不安分:「那谈什么。」
他不接,只把汤勺按回她手里:「先把心安下。」
隔天午睡醒来,她把画夹拉到膝上,随手翻了两页又阖上,没有去硬找图。穆天朗靠在她身侧,没有催,只问了一句:「不舒服程度几分。」
「二。」她比了个手势,「前天学会的『手掌呼吸』,还挺管用。」
他「嗯」了一声,扣住她的手,在她指节上轻轻点了一下:「回来。」
傍晚前,她把第二次约诊时间发给他,附注:「有不舒服就停,不逞强。」他回:「知道。」
夜里,雨丝像有人在擦玻璃。两人都没有碰任何一份资料。她缩在他怀里,像一只被安放好的狐狸。他的语气低下来,像用掌心把她的发一遍遍顺平:「慢慢来。我等妳。」
她把脸在他胸口蹭了下,小声说:「我会说的。」
他没有回答,只把人抱紧一点。屋里那盏台灯把房子照得很稳,像一湾不会被风掀起的水。
——经过多次和姜医生的回看与稳定练习,胡礼把那个暑假的关键片段拼得更清楚了:母亲临时带她去港城,在度假村住了一段时间,傍晚会带她去泳池边看一群孩子练游泳;有一天从医院回来,母亲去办事,她自己在花园迷路,被穆廷朗带到前台等人;隔几天,母亲开着白色车带她外出,车在海堤短停又折回,她下车,年纪小,只躲在栏杆后挡风,看见坡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被浪拍倒。
现在已经能下的结论很简单:她和母亲都只是旁观者,没有参与任何行动;母亲口里那些「活该」「报应」是情绪失控,不是因果。那一天本质上是意外,与胡礼、与苏琴无关。
真正留下疑点的,反而是前台那个风衣戴帽的年轻男人。穆天朗把这个人记住了,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再对。临时董事会再开一轮,会议室里把缺口拉成一条线,数字冷得刺眼;以现有回笼速度补不上,只能找盟友。综合时间与条件,最快能落地的只剩蒋氏。但蒋氏也要保障,先放话:愿意出一笔过桥资金与战略入股,交换条件是深绑合作,还提出一个最难听的选项——联姻。
室内一时很安静。有人说现实就该用现实解。天朗坐在椅子里没开口,手背的青筋鼓起,拳头握紧又松。他最不想要的就是把婚姻当筹码,这是底线。他压着声音回蒋氏代表:可以谈资金,可以谈对赌条款与优先股,也可以用核心资产做保障,但不谈人。
蒋氏代表笑得客气,没松口,说回去请示董事会。会后特助低声问下一步怎么办,他只丢下一句:两天内把替代方案拿出来,我来谈,不用再提联姻。
会议散了,他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云。心里清楚,胡礼好不容易从那场事故的阴影里往外走,现在又被这种事逼近;他不想让她再背任何一块石头,这一仗他先挡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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